第十三章
因為臨海的緣故,橫濱的冬天異常寒冷,氣壓差帶來的海風打在紙窗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飄灑的雨滴借著風勢往墻上拍,雨滴匯聚成一條直線,從門板的縫隙里溜進屋內,在榻榻米上留下了淺淺的水痕。水汽摻雜了泥土和落葉的味道,窗欞已蒙上一層白霧,似一枚哈了氣的鏡子。 我做了一個不幸的夢,夢里有血,有火,有迸裂的地獄和墜落的天堂。獵鬼人的呼嘯聲和鬼的慘叫聲縈繞在耳邊,我欲喚無言。 我覺得很悲傷,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悲傷。最后獵鬼人斬殺了鬼,我目睹了一場偉大而燦烈的勝利。但我還是很悲傷,這種悲傷完全地蓋過了勝利的喜悅。 突然,一個瀕死的鬼出現在我的身后,刀從胸后刺入,差一點觸及心臟。刀尖劃開我的血rou,血順著傷口不停地流出來,我覺得很疼、很冷??墒俏疫€不想就這樣死去啊,我還沒有見過他,我還沒有改變他的未來,我還沒有告訴他很多話。就算醒過來的世界充滿不安,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夠見到他,才能在絕望中尋求一些微茫的希望啊。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我在夢里看到他,他就在我身邊,手指的溫度有力地傳入我的心,讓我的傷口也沒那么疼了。我害怕他要走,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說:“義勇,你不要走……” 他說:“我就在這里。我不走?!?/br> 我說:“我…可能不行了…” 他說:“別說胡話,你不會死?!?/br> 那一刻我覺得,我大概真的不會死。但我看到他沾血的羽織、完整的雙臂,一轉念又明白過來,我慘笑著說:“我是在做夢呀……” 他沉默了一會,說:“你做了好多夢?!?/br> 既然是在做夢,那么說什么都會被忘記的吧。我反手握緊了他的手,有些甜蜜又有些懷念地說:“義勇,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好多年……” 他頓了頓,然后輕聲說:“你不要說胡話了?!?/br> “不是胡話……真的不是胡話……”我這樣說著,眼淚忍不住流下來,“雖然我知道它只是夢話…因為只有在夢里…我才敢對你說…我才有資格對你說……” 我感覺呼吸在一點點地流逝。 “那么久了…但你不知道…也永遠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我以為我一輩子遇不到你了……現在我要死了……我怕我死了就沒辦法告訴你了……我是愛你的……即使是在夢中我也要告訴你……” 我一邊流淚一邊說著,神智又漸漸清醒起來。他的樣子越來越模糊,我睜開眼睛,發現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流在了空蕩蕩的枕頭上。 緣一不在我身邊。 “……緣一?”我撐起身,看到房間的角落里點起了一盞蠟燭,緣一穿著里衣坐在旁邊,低頭想著什么。 聽到我的聲音,緣一側過身,溫和地看著我,我才發現他的雙手捧著煉獄家送的那把日輪刀。 “抱歉,吵醒你了?!本壱豢嘈χf。 我搖搖頭,穿上里衣挪到了他的旁邊。 “在想什么?” 緣一沉默了一會,說: “我夢到了須津的那些人?!?/br> 看來是同床異夢,夢的主題卻是一樣的。 “緣一小時候曾怨恨過,父親的態度……甚至與母親約定終生不出仕??墒菑囊姷轿灥哪翘炱?,緣一突然覺得,需要握住劍來保護一些東西?!彼麚崦鴦η枢?。燭光下他黑發中的幾縷紅發格外顯眼,一直戴著的耳飾微微搖晃。 “如果能夠消除世間的戰火,個人的生死榮辱,又算得什么?!彼届o地說道。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垂下眼。 “……你哭了嗎?” 緣一突然伸出一只手捧住了我的臉頰,手指擦去了我眼角的淚痕。 我深深地看著他。突然之間,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溫和而明亮的光。這種光芒我并不陌生,很多年前,我曾在一個叫炭治郎的少年身上見到過。此刻它再度降臨,如同點亮黑夜的火把。 “緣一,要不要把刀拿出來看看?聽椿壽郎說日輪刀的顏色會根據主人變化哦?!蔽彝蝗惶嶙h道。緣一還沒有用過日輪刀,我很想看書中所說的紅色之刃是什么樣的。 “真的嗎?”緣一微微睜大眼,他右手握住了劍柄,堅定地拔出—— 因為季風的原因,橫濱不易下雪。整座城池像一只巨大的海龜,韜光養晦地蟄伏在綿延的海岸線旁,吞吐著來自全世界的貨物。 雖然海風刮在臉上有著難以忍受的刺骨的生疼,海水的凜冽粘在臉上,直往血管深處鉆。我還是喜歡拉著緣一和阿步看海,因為我已經好久沒看到過浩瀚無垠的海洋了。 夜雨留下的積水填平了街道的低洼,清晨霧靄重重,那頭依稀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走了過來,走了幾步又轉頭消失在拐角,居酒屋外懸掛的大紅燈籠不時地隨風擺動,在店鋪里忙活了一天的男人總要去居酒屋喝酒,緣一被當成了從關西來的賓客邀請到居酒屋,可惜他是一杯倒,幾天下來受了不少取笑。 一天下午,我和阿步從港口回來,途中走錯了一條岔道,繼續上路,路變得崎嶇起來,太陽躲到云朵后面去了,烏云無邊無際地鋪過來包圍住我們。我和阿步一搭接不上一搭地聊天,阿步說嚴勝大人以前在經常神戶的海邊游泳,跟緣一大人一起捉寄居蟹,后來我們變得非常安靜。這種安靜潛伏在了陰天中,帶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險性。為什么這么安靜呢?我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突然我們轉彎的時候撞到了一個男子。我抬頭看他,卻正好觸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干凈,甚至帶了些說不清楚的抑郁。一頭有些蓬松卻有棱角的黑發,他有著一雙沉默的藍色眼睛。 太安靜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是怎樣輕輕掠過了我的臉龐,扶住我的手臂上的溫度隱隱透過衣裳傳過來。 我的腦海卻極速運轉起來,一切的回憶像走馬燈一樣演繹,我本應該歡喜,心卻突然難受得無法呼吸。 在我的意識回來時,他已經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聲“抱歉”然后離開了。 我突然像握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拉住了他的手臂—— “……義、勇、君?” 任遠處店鋪里發出的吵鬧聲和風聲交織成一片。他頓住,回頭,只是一個回頭,只比一束光從太陽到達地球的時間略長,只比一只海鷗拍打起翅膀的時間略長。我曾經欣賞過午夜綻放的曇花,即便是曇花一現,也比那一個回頭的時間更長。 “你認錯人了?!彼粗业难劬?,一字一句說道。 港灣的空氣清新而寒冷,烏云壓在天邊。轉眼間,細雪輕輕飄了下來。 ※※※※※※※※※※※※※※※※※※※※ 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王菲 《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