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翠屏又在唧唧噥噥的說著什么,讓她心煩意亂起來,她想讓翠屏自己吃早飯去,可是話未出口,房門一開,厲紫廷走了進來。 他帶著一身的寒冷氣、血腥氣、以及煙草氣。進門之后,他先是看了翠屏一眼,然后才對著萬家凰開了口:“我昨天出城了,夜里才回來?!?/br> 翠屏識相的躲了出去,房門一關,只剩了他們二人。萬家凰依舊在窗前坐著,勉強抬頭望向了他:“我知道你出城了,昨天張副官長告訴了我?!?/br> “我的隊伍出了內jian,否則畢聲威不會專挑我在臨城縣時出兵?!?/br> “那你昨天出城,是抓內jian去了?” “是?!?/br> “抓到了嗎?” 他一點頭:“抓到了?!?/br> 萬家凰低下頭,不再言語——說什么呢?沒什么可說的,她不懂軍事,本沒資格插言,況且她算厲紫廷的什么人?就算她懂,也一樣是沒資格指手畫腳。 厲紫廷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下來,身體閃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去靠桌沿,然而隨即站穩了,他還是對著她打了立正。 “我很生氣?!彼寡劭粗骸皻饣枇祟^,只想殺雞儆猴,忘了會打擾到你?!?/br> 萬家凰看見了他垂下的雙手,右手的拇指正一下一下搓著食指關節,是個不安的樣子。 他的聲音又在上方響起:“很抱歉,嚇著你了?!?/br> “吊著的那個人,就是你說的內jian嗎?” “是?!?/br> “你鋤jian也罷,殺敵也罷,全有你的道理,我并沒有反對的意思。要說嚇著我了,也不至于,自從離開臨城縣,一路上我們什么沒見過?就算膽子小,如今也嚇大了?!?/br> “我看你像是有點不高興?!?/br> “我——” 她先是一遲疑,隨即才道:“我直說了吧,我不高興,是因為我看那人受刑時,你好像是很——很樂在其中?!?/br> “樂在其中談不上,不過是報仇雪恨了,心里痛快?!?/br> 她抬了頭:“真的嗎?” 他低頭俯視著她,目光直通通的:“我對你向來不撒謊?!?/br> 她移開目光,下意識的做了個深呼吸:“我還以為你和畢聲威一樣,也是個以殺人為樂的暴君?!?/br> 眼角余光中,她瞟到他那右手的小動作停了。 “日久見人心,我是不是,你可以看?!彼f。 她站了起來:“你吃早飯了沒有?” 他還是那么直挺挺的:“沒有,沒來得及?!?/br> “現在,一起?” 他微微向她傾身:“不生氣了?” 她實在是頂不住他那兩道目光,扭開臉輕聲答道:“誤會解開了,還生什么氣?” 萬家凰和厲紫廷出門時,正趕上萬里遙吃飽喝足回了來,見了面前這一對并肩而行的青年人,他小吃了一驚:“喲,你們——” 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請,我不給你們擋路?!?/br> 萬家凰低了頭,嫌父親這句話說得油腔滑調,好像她和厲紫廷有了什么關系似的。同著厲紫廷出了這一道院門,秋風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氣和煙草氣,她就感覺鼻端繞著似有似無的一點芬芳,這芬芳偏巧她認識,是一款古龍水的氣味。 她逃難出來,身邊沒有香水,那么這氣味就只能是源于厲紫廷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說道:“你只有一半像軍人?!?/br> 他緩步前行:“另一半呢?” “另一半,像是個花花公子?!?/br> 他沒反駁,只是微笑,又低聲說道:“吃過飯后,到我房里坐坐,好不好?” “你不要休息嗎?” “半夜回來時,睡了一會兒?!?/br> 她瞥了他一眼,就見他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睡。 早飯過后,萬家凰去了厲紫廷的起居之所。 他獨占了一座跨院,里面三間屋子,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余下一間小些的,是盥洗室。臥室和書房連通著,萬家凰進房之后四處的看了看,心內暗暗的吃了驚:厲紫廷一望便可知是個干凈利落的人,如今看了他的房間,她越發的要懷疑他有潔癖。房間布置得很簡單,臥室里有床有柜,書房里有桌有椅,無論是顯眼的床柜桌椅,還是不顯眼的犄角旮旯,全是一塵不染。床頭放著方方正正的一疊被褥枕頭,被頭也是潔白。 “這也好?!彼粍勇暽?,暗里忖度:“總比那不講衛生的糙漢強得多?!?/br> 厲紫廷從桌旁拉開一把硬木椅子,請她坐了,然后轉身走到書架前,從最高的一格上取下了個茶葉罐子。單手托著茶葉罐子,他像托著個什么圣物似的,昂然的出了去,隔著一道門簾,她聽見了嘩啦啦的倒水聲。 “不必麻煩了?!彼岣吡寺曇簦骸皠偛挪皇呛冗^茶了?” 簾子后頭傳出了他的回答:“我這里有點好茶?!?/br> 隨后簾子一動,是他手端托盤,用腦袋將簾子挑了開。萬家凰忍笑起身,走過去為他將簾子掀了開:“辛苦辛苦,要你親手為我沏茶?!?/br> 他先將托盤放到了桌上,然后搬過另一把椅子,等她回來坐下了,他才也落了座。伸手將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他說道:“這里比不得北京天津,我實在是沒什么可招待你的?!?/br> 她看著他的雙手,近距離的看過去,他的手粗糙而又潔凈,幾處手指關節上有深色的硬繭,她小時候,家里有個看家護院的武師,拳頭上就有這樣的硬繭,是練功夫練出來的。 “你從哪里學來的功夫?”她有點好奇:“軍校還教這個嗎?” 他抬頭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對令尊說,我是由我二叔撫養長大、我二叔是個生意人嗎?” “記得?!?/br> “他的生意其實是開武館。我從小在武館長大,學的也是拳腳功夫。后來在我十二歲那年,二叔在外面惹了仇家,被人打死了?!?/br> 萬家凰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你——” “武館關了門,二嬸把我趕了出去?!?/br> “那你怎么辦?你才十二?!?/br> “為了活著,什么都干?!?/br> 萬家凰一時默然,有心說幾句同情安慰的話,可又覺得說什么都像是敷衍和偽善。 “十七歲那年,我從了軍,表現不錯,上峰很青睞我,就送我去了軍校讀書。我二十歲從軍校畢業,回了隊伍,從那往后,就一直是在帶兵、打仗?!?/br> “你……你喜歡做軍人嗎?” “我……” 他凝神思量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喜歡權勢?!?/br> 她輕聲說道:“我懂。有權勢了,就再也不會受窮、受苦、受欺負了?!?/br> 他微不可察的向后仰了一仰:“我這一番話,在你聽來,是不是利欲熏心、俗不可耐?” 萬家凰皺眉一笑:“我看起來是那么清高的人嗎?” 說完這話,她感覺他向前傾了傾身,若說方才那一仰像是一種躲避,那么他現在就是結束躲避、又回了來:“我看不清楚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和我完全不一樣?!?/br> 萬家凰含笑望向窗外,心想這不是巧了嗎?你看不清楚我,我也一樣看不清楚你。 窗下桌上除了托盤和茶具,還有一只筆筒、一個銀質煙盒、一盒火柴,以及一只紅絲絨小方盒,盒蓋破損了,蓋不嚴,里面有一點光芒閃爍。萬家凰留意到了那點閃爍,仔細看時,發現盒內裝的是一對鉆石袖扣。 盯著那對半隱半露的袖扣,她點評道:“款式不錯?!?/br> 厲紫廷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哦?!?/br> 她又說道:“我上半年——要么就是去年——到天津玩,好像在惠羅公司見過這個款式,當時還想買給爸爸的,結果當晚和他在長途電話里拌了嘴,我一賭氣,就沒有買?!?/br> “這個確實是托人從天津帶過來的?!?/br> “我們的眼光倒是有點像?!?/br> 說到這里,她又順勢去看了他的袖口:“可惜你是個軍人,總是穿軍服的時候多,難得能戴它?!?/br> “我本來打算見你之前,先把這身軍裝換掉。但是你先看見了我,我怕你生我的氣,一急,就直接去了你的屋子?!?/br> 她忍俊不禁,笑得抬手掩了嘴:“見我之前,還要專門換一身衣服嗎?沒見過你這樣愛美的男人?!?/br> 他也笑了,如釋重負似的:“我想給你一個好的印象?!?/br> “晚啦,我早見過你的狼狽樣子了?!?/br>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這真的是造化弄人,我偏在那樣的時候遇見你?!?/br> 一提起“那樣的時候”,萬家凰忽然想起了他的傷:“腿怎么樣了?這些天也沒聽你再叫過疼?!?/br> “皮rou傷,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彼穆曇糨p了些:“多謝你這樣關心我?!?/br> 萬家凰笑微微的看著他,忽然發現他的“怪腔調”有了變化,變得有了溫度、也有了感情。 第二十章 熱茶溫了,萬家凰喝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坐在這間潔凈得過了份的書房里,她對著厲紫廷,自己都能覺出自己笑微微,兩邊嘴角不聽指揮,自動的往上兜兜著,簡直笑得冒了傻氣??墒沁@不怪她沒城府,是對面那家伙太招人笑,他對著她正襟危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白是他的常態,紅是他一陣一陣的在鬧害臊——一對大男大女坐著說話,萬家凰這女子還沒怎么樣,他個男子倒是先不好意思起來了。 面孔羞澀,言語可不羞澀,他真是對她坦誠到了底:“平川縣沒有火車站,你們若是要走,我只能派人護送你們走一段長路,穿過畢聲威的地盤之后,再上火車。但是那樣太危險,還不如留下來再住些天,我們也好多相處幾日?!?/br> “多住幾天倒也無妨,畢竟安全是第一位的。我們這一趟也算是死里逃生,都嚇破了膽子,禁不住再冒險了?!?/br> “你很識大體?!?/br> 萬家凰笑著一皺眉頭——他的怪腔調又出來了,以著降尊紆貴的語氣夸她,好話也讓他說得沒了好滋味。端起茶杯又喝了兩口溫茶,她站了起來:“不坐了,今天還沒有活動過,我回房去,順便也散散步?!?/br> 他也起了身:“我送你?!?/br> 她沒言語,自顧自的穿簾子出了去,不回頭,耳朵聽得見身后的腳步聲。越是聽得見,越是不回頭,她迎著風走,風涼,臉熱,自己都感覺自己是一朵富麗的花,冉冉怒放,熱烈繁華。 她又想自己若是個女皇,那么身后的那個人,大概做不成她忠誠乖巧的騎士,只能成為和她分庭抗禮的攝政王。 想到這里,她又想笑,笑自己讀多了外國小說,結果現在浮想聯翩,想得都沒了邊際。 厲紫廷把萬家凰送回了房。 他轉身獨自踏上歸途,一邊走,一邊沉沉的思索。他十二歲就跑出去闖江湖,十七歲時已經在戰場上的死人堆里打過了好幾個滾。數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沒有把他變成享樂主義者,只把他打磨成了鐵板一塊。他也知道自己是鐵板一塊,所以格外要打扮得西裝革履,格外的要裝出個體面的人樣子。 缺什么補什么,不但要補,還得大補。 他忙著打天下、掙前程,本來無心于風花雪月,沒想到那一天早上,會忽然遇到個萬家凰。第一眼看過去,他只是覺得她美,美得他都納了悶,不知道世上怎么竟會有這樣一個活生生的畫中人。于是他虎視眈眈的往死里看她,看得自己傻了眼,也看得她翻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