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萬家凰怒視了父親:“爸爸!” 萬里遙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言,然而滿不在乎:“怕什么呢,紫廷又不是外人,就算讓他知道你小名叫大妞兒,又有什么可害臊的?來,紫廷,我繼續跟你講,我家大妞兒,真是很有我萬家的祖風,可惜她是個姑娘,她要是個小子,必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業來!她那性格像我們家老爺子?!?/br> 厲紫廷凝神聽著,這才知道這位萬先生乃是一位前朝遺少,祖上也曾出過幾位封疆大吏,但許是后來祖墳的風水變了,不但家中人丁日益稀少,而且論出息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及至傳到了萬里遙這一支,索性關起大門坐吃山空,正是他不理俗務,俗務也不理他。幸而家里有萬家凰這個大姑娘鎮守家業,可以保證萬里遙細水長流、再做八輩子的紈绔老爺。 萬里遙沒心眼,越說越細,萬家凰聽他像是要對著厲紫廷亮家底,連忙瞪了他一眼:“爸爸,您這么對著他報賬是什么意思?又沒人問您,您自己長篇大論的說起沒完,有意思嗎?” “我是想讓他放心做咱家的上門女婿,他就是不當這個司令,咱家也養得起他——” “爸爸!越說越不成話了!您還是繼續吃吧!” 然后她轉向厲紫廷:“爸爸由著性子亂說,你別介意?!?/br> 厲紫廷一攤雙手:“我不介意,我喜歡聽?!?/br> “喜歡聽什么?上門女婿那一段呀?” “只要是和你有關的話,我都喜歡?!?/br> 萬家凰扭開了臉,想要罵他rou麻,可他又是那么的鄭重其事,一點也沒有油嘴滑舌討便宜的意思,讓她想罵也罵不出口,只怕自己會冤枉了他。 一名軍官輕輕的推開房門進了來,快步走到厲紫廷身旁俯下身,嘁嘁喳喳的耳語了幾句。厲紫廷一邊聽,一邊抄起餐巾擦了擦嘴。等那軍官直起身了,他也站了起來,向著萬家父女淺淺一躬:“有件軍務需要我去處理,我先失陪,萬先生和萬小姐請慢用?!?/br> 說完他便隨著那軍官出了餐廳。萬里遙目送著他,口中評論:“雖然是個軍人,倒也彬彬有禮?!?/br> 萬家凰嘀咕道:“還是有點怪?!?/br> “哪里怪?” “腔調怪?!?/br> 此言一出,萬里遙亦有同感——這個厲紫廷有種骨子里透出來的冷,連說“rou麻話”的時候,都語調平平,欠缺感情。如果不看他的眼睛,簡直要懷疑那些話全是他背誦出來的。 心里想著這個怪物,萬家凰忍不住又是一笑。他不是她那個世界里的人,所以她對他是越看越新鮮。她一直自以為見識廣博,沒想到會遇到這么一個怪物,竟然是自成一派,歸于哪一類都不對。 厲紫廷一去不復返,萬家父女吃飽喝足之后便各自回房,好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踏實,醒來之時是下午時分,窗外陽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氣爽。萬家凰在枕頭上扭頭向窗外望,只見窗外站著翠屏和張明憲,不知二人說的是什么,看架勢是翠屏問,張明憲答。 她還沒醒透,于是不肯起來。房門一響,翠屏帶著一點寒意進了來,見她已經睜了眼睛,便笑道:“小姐,我方才和那個張副官長說了會兒話,那個張副官長看著是個老實人,說的話應該可信?!?/br> “他說什么了?” “他說厲司令平時是吃喝嫖賭一樣不沾,每天早睡早起,沒事的時候就打打拳讀讀書,還特別講衛生,一天一個澡。反正,他可崇拜厲司令了?!?/br> “他是他的部下,當然要說他的好話。那他提沒提他們司令的性情脾氣?” “提了呀!” “怎么說的?” “他說厲司令的脾氣可大了?!?/br> 張明憲夸厲紫廷,萬家凰不服氣,如今聽了這句話,她還是不服氣,嘴上不言語,心中暗想:“哪有那么大?!?/br> 隨即,她又暗暗的有點竊喜:“隨他脾氣怎么大,諒他也不敢對著我耍?!?/br> 第十八章 這一天,厲紫廷再沒露面。 萬家凰起初認為能夠無憂無慮的躺在潔凈被褥上休息,就已經是難得的享受,厲紫廷不回來,自己正好落個清靜。這些天的奔波勞苦真是將她狠狠的折磨了一場,若是再來這么一次,她非得見老不可。 享受到了晚上,張明憲到來,請她和萬里遙去餐廳吃晚飯,她本以為厲紫廷也一定在,沒想到餐廳里空空蕩蕩,就只有他們父女兩個。她有心向張明憲問一問,可是當著父親的面,她略一猶豫,欲言又止。 其實她一直都是不怕男子的——不怕見,也不怕說,尤其是近兩年,為了婚姻之事,她和她那父親每隔幾日就要亂吵一通,將件人生大事活活的吵得沒了神秘感。提起那些個三表弟二少爺俗經理瘦博士,萬家凰從來沒有羞澀之感,只像個藥鋪伙計抓藥似的,將他們一個一個的放到秤上,不帶感情的稱出斤兩。 但此時此刻,當著父親,她忽然不愿再提那個厲紫廷了。盡管父親早已成為了厲紫廷的同黨,可是厲紫廷好也罷壞也罷,她自會判斷,不勞旁人替她做主,更不許旁人鉆到她心中窺探。 吃過晚飯,萬里遙一邊擦嘴,一邊說道:“紫廷哪里去了,我還想和他再談談呢?!?/br> 她耷拉著眼皮,愛答不理:“和他有什么好談的。您老人家這幾天還是好好的補一補覺吧,瞧您這張臉,現在還是白里透青?!?/br> “我也不能總睡,我都睡一天了。明天要是天氣好,我也出去溜達溜達,看看此地的風土人情?!?/br> “隨您的便,反正我是吃飽了,我要回房繼續歇著去了?!?/br> 萬家凰回房枯坐。 方才她氣哼哼的不許父親提厲紫廷,那是假氣,如今在這靜悄悄的屋子里坐得久了,倒是沒有人再提厲紫廷了,可她那份假氣卻是慢慢轉化成了真氣——又說不出口,好像她想他了似的。 翠屏在晚飯前疊起了被褥,這時又將它重新鋪了開來。然后拎起地上的一只暖水壺,她小聲說道:“小姐,您先坐著,我去取些熱水回來?!?/br> 說完這話,她走去開門,結果迎面進來了一個人,萬家凰立時抬了頭——隨即又把腦袋向下落了些:“張副官長?!?/br> 張明憲雙手捧著一摞書本,進門之后轉向萬家凰,昂首挺胸的打了個立正:“萬小姐,司令派人回來傳話,說怕萬小姐寂寞,讓卑職拿些書過來,給萬小姐讀著消遣?!?/br> 萬家凰起身走過去,向著最上面那本書掃了一眼,發現那是一本日期很近的《新青年》,便笑了一下:“這是哪里來的雜志?” “回萬小姐,這是我們司令的書?!?/br> “你們司令還看這個?” “是,我們司令愛看書?!?/br> “那……那多謝你了。大半天都沒見你們司令,他大概是有好些軍務要忙吧?” “是,司令上午就出城了?!?/br> “出城?他好容易才回來的,又出城去做什么?” “這是軍事秘密,恕卑職不能講?!?/br> 萬家凰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只看了翠屏一眼。翠屏連忙上前將那一摞書接過來放到桌上,又將一張五元的鈔票送向張明憲:“這一天辛苦你了,沒別的報答,這點錢你拿著買酒喝吧?!?/br> 翠屏這是按著老禮行事。張明憲忙忙碌碌的照顧了萬家三人一天,雖然他是奉命行事,可萬家也不能太坦然的受著,總要給人家幾個賞錢。 她是理所當然的給錢,張明憲卻是吃了一驚:“這我不能收?!彼笸肆艘徊剑骸罢疹櫲f小姐是我的職責,我怎能還要萬小姐的錢?” 說完這話,他見翠屏還要客氣,索性扭頭便走。翠屏捏著鈔票,哭笑不得:“他還嚇跑了,這不是傻小子嗎?” 萬家凰答道:“各處有各處的規矩,咱們既是到了這里,就暫且守這里的規矩吧?!闭f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吊下來的電燈:“沒想到這里也通了電。有了電燈,夜里看書倒是方便許多?!?/br> “可不是?!闭f到這里,翠屏壓低了聲音:“小姐,如果厲司令真像張明憲說得那樣好,對您又是一片真心,那您說他有沒有機會?” 有些話,萬家凰不愛對父親講,但是愿意和翠屏聊一聊:“你還說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也是個傻丫頭。這種事情,不是他人好心好就夠了的。還得……” “還得什么?” “還得我喜歡?!?/br> “那我可不明白了。他若是人好心好,您不自然就會喜歡了嗎?” 萬家凰搖了搖頭:“要像你這么說,世上就沒有癡男怨女了,婚姻這事也簡單了,好人也全和好人湊一對了?!?/br> 翠屏又把暖水壺提了起來:“那您喜不喜歡厲司令呢?” 萬家凰拿起一本書來,翻了開:“再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喜歡他?!?/br> 然后她不再理會翠屏,凝神看書,看的不是書上文字,而是書的本身——書不是新書,確實是有被人反復翻閱過的痕跡,然而書頁平整,舊得干凈。 手掌輕輕撫過紙面,她想象著厲紫廷坐下讀書的情景,忽然把書本送到鼻端嗅了嗅,她微微一笑——果然有淡淡的煙草氣味。 煙癮發作起來會是多么的難受,虧他那些天忍得住。僅從這一點看,就算他是條硬骨頭的男子漢。 大腿傷成那個樣子,傷口都潰爛了,也沒聽他叫過疼,單看這一點,也已經強過了大多數的男人。 想到這里,她換了一本書快速的翻,想要看看里面有沒有厲紫廷留下的痕跡。前些天和他朝夕相處的時候,她對他挑三揀四氣沖沖,如今才分離了一天,她再想起這個人,腦海里卻又都是他的好處了。 忽然把書往桌上一拍,她面紅耳赤、捫心自問:“不會吧?” 她不會是,真對他動心了吧? 萬家凰想著,明天他總該能回來了。 然而一夜過后睜了眼睛,房屋內外還是一片靜悄悄,有人從外面進了來,是端著水盆的翠屏。 她沒說什么,徑自起床穿衣洗漱。推門走進了院子里,她在秋風中打了個哆嗦。院子里倒不是那樣的絕靜了,能聽到遠處有雜沓凌亂的腳步聲——先是弱而凌亂,慢慢的整齊響亮了起來,最后卻又猛的歸于安靜。 她猜想那大概是士兵在做早cao,可就在她打著寒顫要回房時,空中傳來了一聲哀號,是垂死之人拼了命才能吼出來的慘聲,震得她又是一驚。 她在這里是個客人,沒有客人刺探主人的道理,可是身不由己的,她覓聲邁了步子。 她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去看看厲紫廷究竟是只是厲紫廷,還是說他其實是另一個款式的畢聲威。 帶兵的人,雙手肯定是要沾血,但是那種拿著人命取樂的殺人狂,她不要。 萬家凰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鬼祟過,如今她也是端端的向前走,心里想的是能走多遠算多遠,如果半路被士兵攔下了,那也無法。 結果沿途站崗的士兵見了她,不但不攔,反而是一起的向她立正敬禮。她拿出對待下人的氣派,帶看不看,腳步不停,走到半路時,她又聽到了一聲慘叫,這聲慘叫讓她臨時修正了方向,在穿過了一座小跨院之后,她發現前方那座大院子很熟悉,昨天自己正是在那大院子里下的馬車。 昨天大院子空空蕩蕩的,她看著像是小cao場,如今院子四邊除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之外,還站了兩隊軍官,院子中央立了高大木架,吊著個血淋淋的人,那人腳尖落地,勉強算是站立。 全都站著,唯有一人坐著,是厲紫廷。 高大木架的正前方,擺著一把椅子,厲紫廷就坐在那椅子上。萬家凰不用看他的臉,單瞧那個身影就認得出他。一般人擺不出那樣挺拔的姿態,那都不是“正襟危坐”四字可以形容的了,非得是一直繃足了勁,才能將那坐姿持久。 行刑的士兵揮著皮鞭子,一鞭連一鞭的招呼過去,像是要把那人活活的抽碎。而厲紫廷手指夾煙,一邊直視著前方的這場酷刑,一邊翹起二郎腿,深深的吸了一口煙。 萬家凰遠遠的看著他,發現他簡直有點怡然自得的意思。這讓她的心冷了一下,看到這里就足夠了,多看一眼都要讓她做噩夢,默然的一轉身,她預備原路返回。 可就在這時,厲紫廷仿佛有所察覺似的,忽然回了頭。目光穿過如林一般的士兵隊伍,他捕捉到了一閃的一抹花影。 若有所思的盯著那抹花影,他差一點就要站了起來。然而收回目光,他終究還是沒動。前方刑架上的血人已經叫喊不動了,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氣,想必用不了幾分鐘,就可以上西天了。 他愿意再給這位叛徒幾分鐘。 第十九章 萬家凰回了房。 翠屏告訴她開早飯了,又問她去了哪里,她充耳不聞,自顧自的在窗前坐了下來。目光掃到了窗臺上那一摞書本,她一皺眉頭,仿佛從那紙張上嗅到了血腥氣。 他的所作所為,自然是都有個緣故在里面,也許他們這樣在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有著這樣殘忍的手段和心腸,她不能理解,也無需理解。反正說來說去,無非就是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眼光高,一心想要嫁個大英雄,大英雄殺伐決斷,聽著何等爽利,然而仔細想來,“殺”與“伐”下,又都是何等的血淋淋。 有那么一瞬間,她的志氣餒了,她甚至認同了父親——厲紫廷若不是個司令就好了,讓他隨著他們回北京去,錢和前程都算不得什么,他沒有,也無妨;他若想要,她也能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