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晚念
“你說誰?”楊青山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再說一遍?!?/br> 江嫣以為楊青山的確沒聽清,于是趕忙應道:“何荃,何管帶的親弟弟?!?/br> 楊青山愣在了原地: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可他心里卻知道這的確是真的。這事實在太過出乎意料,楊青山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家小女竟會對何荃動心。他想,這世上的人千千萬,為何會是他呢? 楊青山先前曾與何荃有過些接觸,他知道那是個很好的孩子,如若不是因著何立,此時他也不會這般本能地抵觸??纱藭r他被交雜而來的詫異與惱怒沖昏了頭,滿心所念唯有何立,可一想到那人他心里便亂作一團,再無力思量。 “義父,”見楊青山的臉色愈發陰沉,江嫣有些怕了,于是試探地問道:“怎么了?” “無礙,”楊青山搖搖頭,轉而望向江嫣:“他家里人知道了嗎?” “江寧府那邊知道了,至于何管帶么,”江嫣忽而明白了癥結所在,聲音愈發沒底氣:“他準備年節一過就往威海衛寄信?!?/br> 楊青山不再作聲,面上沒有半分笑意,他坐在那里,一座雕像似的動也不動。江嫣的心一直往下沉:“義父,今兒是年初一,你可別動氣?!?/br> “沒有?!睏钋嗌奖鞠肱c丫頭好好說幾句,一說話卻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啞。他清了清嗓子,終于穩住了心神,思忖了半晌卻也只說出一句:“挺好的?!?/br> “真的?”江嫣覺得楊青山看起來實在有些不好,對這人的話自然也將信將疑。她此時也不敢再多問,趕忙給楊青山倒了一杯溫水:“義父昨晚沒睡好,不如先歇息片刻?!?/br> “嫣嫣,你別擔心?!睏钋嗌浇舆^杯子:“何荃是個很好的孩子,義父沒有要反對的意思。只要你覺得好,義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也尊重你的決定?!?/br> 江嫣忽而一怔:她知道楊青山的癥結在哪里,自他回了京城從沒主動與自己提過何立一次,方才又是那樣一副神情,一定是出事了。 可沒等她發問楊青山卻先與她問道:“明**讓何荃來一趟,許多事他不知道,我必得與他說明白?!?/br> 江嫣有些好奇,于是多問了一句:“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嗎?” 楊青山望向她:“你現在還沒必要知道?!?/br> “那什么時候有必要?”這正觸到了她的心結,江嫣不由得皺起了眉:“義父,其實我早就想問你了,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終日忙碌到底在忙些什么?你為何什么都不與我說,如今竟還要先說與何荃?” 這些事哪能告訴你呢?楊青山望著她,依稀間仿若瞧見了江恪的影子。且不說江嫣如今尚辨不得革新大業的利弊,就算拋去這些,難道要告訴她義父是如今西太后百般提防之人,而親生父親當年正是死于以西太后為首的守舊一派之手? 楊青山覺得自己不能這么做,可他又不得不把這些擺在何荃面前,開誠布公地讓那人做一次取舍,否則如若何荃日后再知,只怕對嫣嫣更為不利。他嘆了口氣,心想:倘若那人當真受不得,嫣嫣最終恨的也是他這個義父,怪不到何荃身上。 “我說與他是為了讓他心中有數?!睏钋嗌綉溃骸傲T了,今日先不說這些,咱們去找你宋爺爺?!?/br> 然而何立并未來得及收到何荃的信:宏光十九年大年初二提督鄧潤成就把他叫了過去。 “軍門,”何立作揖道:“您找我?” 鄧潤成點點頭,仔細望了何立幾眼:“臘月里就沒怎么見你,除夕夜宴你也沒來,聽程總兵說你近幾月著實有些消沉落寞,如今一見,的確是消瘦了不少?!?/br> “多謝軍門關懷?!焙瘟②s忙應道:“下官沒事,讓軍門擔憂了?!?/br> 鄧潤成擺擺手:“何立啊,你也無須逞強。程總兵給我提了個法子,說咱們已經許久未與福建水師和廣東水師那邊互通往來,不如派你去一趟廣州,也當散心?!彼蚝瘟?,言語間舒緩了些:“我以為甚好,你意下如何?” 何立一愣,片刻后才反應過來鄧潤成的意思,于是趕忙跪在了那人面前:“多謝提督大人替下官思量?!?/br> “不必如此客氣?!编嚌櫝墒疽馑饋?,忽而壓低了聲音:“聽聞廣州一帶有不少反賊活動,你多注意些?!?/br> 一聽到反賊,何立猛然間便想到了楊青山。這個詞那人與他說過太多遍了,可他從沒打心底認同過。季潯說得不錯,那人一心一意為了大興的朝廷,為了富國強兵,為了天下與百姓??扇缃癯⒗锏哪切┤松先四??他們割讓疆土以求自保,把巨額賠款全都壓在了萬千百姓的頭上,興辦洋務卻又不斷中飽私囊,明知世之大勢卻仍固守陳歸。一切只是為了自己的名利地位,為了一姓朝廷的眼前安穩。何立不由得思忖著,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反賊? “何管帶?”見何立久不作聲,鄧潤成忍不住問道:“想什么呢?” “沒有,”何立回過神來,趕忙作揖道:“謝過軍門?!?/br> 見何立如此,鄧潤成心知他有重新振作的心性,于是顯出了幾分欣慰:“好,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明日便可啟程?!?/br> 京城。 “我跟你說,你不用怕的,我義父是很好的人?!本涂熳叩阶√?,江嫣不斷與何荃說著:“真的,他昨天還說呢,只要是我喜歡的,他信得過?!?/br> 何荃望著她一派焦急的模樣,實在忍俊不禁:“你放心,我自然是不怕的,只是,”他覺得江嫣此時的模樣實在是饒有趣味:“我的小嫣嫣可不能先怯了?!?/br> 江嫣很是不服,立刻反駁道:“我哪有?” “好了?!闭镜介T前,何荃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而后他便抬手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門。 得了應允便和江嫣一同走了進去。他極為恭敬地作揖道:“見過楊老師?!?/br> 雖說如今何荃面上看似波瀾不驚,其實他心跳得極為厲害,可他不想在江嫣面前顯露出這份不安,因為他知道一旦他露了怯,對方只會比他更擔憂。 楊青山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把桌上的一包山楂糕遞給嫣嫣,與她吩咐道:“把這個給你宋爺爺送去?!?/br> 江嫣極不情愿,但她知道與楊青山頂撞壓根沒有用處,于是便極為乖順地走了出去。不過她還是留了個心眼兒:她并沒有立即去往宋其選的住處,而且悄悄地躲在了門邊。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江嫣出門后楊青山便把何荃帶去了里屋,沉著聲音開門見山地說:“我今日見你不止是岳父要瞧瞧未來的女婿,有些事我必須在此時說與你,”他看向何荃:“望你明白?!?/br> “楊老師要說什么直說便是,”何荃趕忙作揖道:“晚輩聽著?!?/br> 這句晚輩倒讓楊青山覺得有些別扭:何荃的哥哥與自己做了情人,如今人家又來求娶自己的義女,其中輩分實在不對勁。楊青山思忖片刻,終究還是用一句長兄如父打發了自己。 “何荃,”楊青山問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這問話讓何荃愣在了原地:天下人都知道楊青山曾經是位高權重的北安侯,他也不例外??伤疽詾檫@些往事在楊青山面前都得避諱著些,可沒想到這人竟然自己直直揭開了傷疤。 沒等何荃答話,楊青山接著問道:“你又知不知道嫣嫣的親生父親是什么人?” 這話讓何荃徹底懵了:他只在江嫣那里聽過有關她親生父母的只言片語??山套约憾疾恢雷约旱纳改妇烤故呛卧S人,他又如何能知曉? “大抵是老師的友人吧?!焙诬跛尖饬季?,勉強應了一句。 楊青山卻笑了:“你連我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卻還敢認準她,確實有勇氣?!彼圆[起眼:“這一點倒是像極了你的兄長?!?/br> 何荃一愣,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聽得楊青山接著說:“時局瞬息萬變,其中永遠不乏你想象不到的事?!?/br> 江嫣站在外面實在有些著急,她幾乎已經貼在了墻上,但還是聽不到楊青山究竟說了什么。一番努力無果,她也只能干著急。 時光實在無情,楊青山先前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如此平靜地講述當年那場烈火,平淡好似一個局外人:“當年的事就是這樣,”他緩緩說道:“何荃,如今我坦誠地告訴你,如果你不在乎往后的功名地位,我自然對這婚事無半分反對之意。只是,”他望著何荃:“但凡你有半分遲疑猶豫,你便不要娶她?!?/br> “楊老師,”何荃有些發抖,他實在站不住,于是直接跪在了楊青山面前:“如若我直接與你表態說我不在乎,就算我說得再堅決,想來你也不會信。但我還是想說,尋常人自然苦求功名利祿,可我曾是江寧府何家的小少爺,早年間榮華富貴也是享受過的,后來何家敗落,高樓倒地只在一瞬之間?!彼麑ι蠗钋嗌降囊暰€:“晚輩斗膽說一句,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比我們更明白何謂浮云富貴糞土王侯。楊老師,晚輩這樣說,你可還信得過?” 這話是何荃的表態,他說得不緊不慢卻極為堅決,字字句句正砸在楊青山的心上。楊青山望著他,恍惚間卻想起了遠在威海衛的另一位何少爺。意念流轉時他忽而明白了那人的心意:從前他總在憂心那人會因著自己的緣故受牽連,可如今他才徹底明白,原來那人一直與他說的不怕與不在乎并非意氣之語,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楊青山忽然有些抑制不住,幾乎立刻要落下淚來。他想:終究是我愚鈍了,這份明白來得實在是太晚。 而從前無數的時光里我一直把他往外推,實在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