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南行
楊青山點了點頭:“無須多禮?!?/br> 季潯抬頭望著自家侯爺:此時烏云漸散,月光亮堂堂灑進屋子,盈滿了楊青山的眼。那人的眼神一直都是極富力量的,而如今這力量宛如被冰封在寒潭之下,噴薄欲出。他穿著新式的海軍服,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可沒由來的,季潯卻仿佛看見了古時峨冠博帶的士大夫,華服加身,脊背挺得筆直,高臺上撫琴吹笛,一舉一動間皆是端正如玉,就連慍怒里也帶著翩翩然。 自識得楊青山起,季潯便常常在想,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呢?人間風月如塵土,他生于泥潭陷于囹圄,半生磋磨下來,身上的硬朗英氣與謙謙做派卻從未減損分毫,不愧是名正言順堂堂正正的北安侯,大興立國伊始便駐扎北平守一方安穩的楊侯爺。 季潯早年間出身行伍,多年摸爬滾打下來,如今也是極為冷靜敏銳的。只要他想,自能飛黃騰達青云直上,亦可扮豬吃老虎,大隱隱于市??扇缃袼幌?,因著機緣巧合,他識得了當年的北安侯,侯爺的抱負心胸讓他忽而發覺光陰雖短,人世往來間卻有大義。于是并肩而行,殊途同歸,一路至今。 “在想什么?”見季潯久久未出聲,楊青山便問道。 “侯爺大概也聽說了,”季潯回過神來,趕忙收回目光低聲道:“從西洋回來的一批學生前些時候都給了官職?!?/br> “不光是那些學生吧?”楊青山應道:“你們乾安艦的何二副不也升任為幫帶了嗎?” 這是楊青山第一次跟季潯提起何立,不免讓對方嚇了一跳。季潯有些愕然:“是,同那些留學生一同提拔的?!?/br> 楊青山點了點頭:“如今北洋水師的官制差不多都定下了,雖說程軒與林彥寧還只是大副,被提拔為總兵也是遲早的事?!彼龆痤^:“對了,杜彥的事查得怎么樣了?” “杜老板原是上海的商戶,自打宏光十一年起便去了江寧府一帶,如今家資勢力雖比不上當初全盛時的何老爺,但好在攀上了朝廷的官,主管江南制造局,在江寧府也算是一枝獨秀?!奔緷?。 “我要的不是這些?!睏钋嗌浇又鴨枺骸岸艔┡c我并無牽扯,先前他來買我的書,實則是賣了我一個大人情,于他并無半分益處?!彼蚣緷。骸拔蚁胫浪麨楹我鲞@樣的事?” 季潯搖了搖頭:“小人無能,沒能查出其中因果?!?/br> 楊青山沉默了:他先前對杜彥也曾有所耳聞,那人年齡不大,是個精明無比的生意人,若說杜老板能為全無利益的事出力,楊青山無論如何是不信的。 “罷了,日后再慢慢探查,必得查個明白?!睏钋嗌叫睦锖V定得很,杜彥一定從什么人那里得了好處,只是此時他還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是出于何種緣由來幫他,抑或是害他。不過杜彥肯用他的書,于他而言終歸是好事。 “你先回去吧,”楊青山嘆了口氣:“記得囑咐好,在艦隊里一切行事皆以小心為上?!?/br> “是?!奔緷「┥碜饕?。 “你記著,不光是陸上疆域,海洋,也是咱們大興國土的一部分?!边@話一出口,楊青山忽而想起了當年鄭應坤臨終前與他說的話。一輩子奔波勞碌,那老將軍百戰之身,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他有些出神,不由得嘆了口氣,而后才接著說道:“寸土不可失?!?/br> 季潯一愣,趕忙應了下來:“是?!?/br> 見季潯仍站在原地,楊青山便問了一句:“還有旁的事嗎?” 季潯望向他:“小人確有一事想請示侯爺?!?/br> 楊青山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方才侯爺提到何幫帶,想來對他也是有所耳聞,”季潯試探地問道:“小人覺得這人倒是可靠,咱們是否要爭取一下?” 楊青山沒想到季潯會有這般意圖,猛然聽到那人的名字,他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垂下眼瞼,竭力隱忍著慌亂,本能地說了一句:“不可?!?/br> 季潯覺得有些奇怪:他還未曾細細闡述便被否決,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但他也只是恭恭敬敬地作了揖:“是,小人知道了?!?/br> 宏光十五年初冬,威海衛。 “前些日子朝廷的命令下來,提拔了程軒和林彥寧為管帶總兵,”這天黃昏時分,何立約了季潯一同登山,劉公島上的小山包雖不算高,但勝在周遭皆是湛藍的海,于是放眼望去,再沒有比這更寬闊的地方。季潯低聲問道:“如此看來,朝廷對咱們的重視大抵并無減退?!?/br> 何立冷哼一聲:“這話你自己說得可有底氣?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咱這兒的光景哪里比得上從前了?” “我還正想問呢,究竟怎么回事???”季潯快走幾步爬到山頂,望著不遠處的海面:“咱們北洋水師今年的經費與去年相比竟然少了這么多?!?/br> “這有什么稀奇的?”何立走到在他身邊:“如今衛崇做戶部尚書,水師又被中堂大人握在手里,權勢相爭,那老頑固能給咱們一點吃飯的銀兩就不錯了,想指望他?”他冷哼一聲:“做夢呢吧?!?/br> “小點聲!”季潯趕忙四下張望著,確定沒人后又瞪了何立一眼:“咱們葉管帶可是衛尚書的親戚,興國艦如今的衛幫帶又是他嫡親的兒子,你還是小心為上?!?/br> “葉管帶是他們家親戚?”何立忽而笑了:“我說呢?!睆娜ツ昵锶~管帶到水師任職開始,何立其實一直覺得那人就是個名不副實的艦長,如今可算明白他的官運仕途是怎么來的了。 “怎么了?”季潯問道。 “沒事?!焙瘟[了擺手:“不過聽說衛尚書一直有意把他兒子調回京城去?” “是啊,”季潯迷起眼:“衛崇不信洋務這一套,當初衛哲非要學海事他就不太樂意,沒辦法,他拗不過自家兒子?!彼戳撕瘟⒁谎郏骸安贿^如今他倒能寬心了,估計是想著通過他兒子與諸多親信掌握水師動向,等哪天水師式微,他去求個一紙調令就能把衛哲調回去?!?/br> 何立沒再說話,靜靜地望著寬闊無邊的海面在暮色中漸漸暗淡下去,良久,他攏了攏衣領,輕聲嘆了口氣:“季大副,你有沒有覺得今年冬天冷得特別快?” 季潯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涼意入里:“是啊,這才剛入冬,竟然已經這么冷了,往年可從來沒有過?!?/br> 宏光十五年,天大寒,海港封凍,年末,水師提督鄧潤成上奏請求率領水師艦隊南下避寒,得準。 宏光十六年二月底,提督鄧潤成率興國、濟國等四艦至南海一帶巡邏,右翼總兵程軒與左翼總兵林彥寧率其余船只??肯愀坌菡?。 入了水師艦隊,四海奔波自然是尋常。不過何立也很喜歡這種勞碌的日子,因為他發覺自己一旦閑下來便會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人,分別愈久在心底勾勒得反而愈是清晰,甚至連風吹過時那人瞇眼皺眉的神態都細致無比。 有時何立自己也辨不清心底的種種執著情意: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希望了,從前聽父親的,后來又為了何家苦心籌謀,這么多年來他好像從沒為自己活過。楊青山是他這世上唯一的指望,就像將要溺水的人遇見了救命稻草,他死死抓著,半分也不想松開。 可又好像不止如此。他知道那人對他意味著什么。從前他在學堂里,際遇平穩的時候想不到生離死別,可一旦時移世易,世事變遷便不是人力可控。人間已經太苦了,可恨他花了這么久的時間才弄清楚那人對自己來說究竟意義何在。 我不會放手的,他想:我活一天算一天,哪怕等到頭發花白步履蹣跚,我也不會放棄。 這幾日靠了岸忽而閑了下來,何立對城里的鶯鶯燕燕沒什么興致,于是思來想去,終于找了個最能打發時間的好法子:睡覺。 這天下午季潯從城里回到乾安艦上時何立剛剛起來,披著軍服的外套正站在外面吹風??粗瘟⑺坌殊斓哪?,季潯哭笑不得地問:“你這是才睡醒?” “這幾天清閑得很,不睡覺還能干什么?”何立點了點頭。他站在甲板上,想吹吹海風讓自己清醒一些,四下望去卻發覺有些不對勁。 “這是怎么了?”他望向不遠處的宗安艦,只見甲板上站了一群人,似是在爭執不休。 “我正要與你說呢,宗安艦出事了,”季潯應道:“程總兵與咱們艦隊那洋人副提督布朗大人起了爭執?!?/br> “為何?”何立迷起眼:“小爵爺心思縝密,不是這么不冷靜的人?!?/br> “鄧提督去了南海,程總兵便想把提督旗撤了換上總兵旗,可布朗大人不情愿,”季潯低聲道:“他是總教習,又是副提督,方才還說呢,有他這個副職的提督在,就輪不到程總兵發號施令?!?/br> “他這話說得可不太合適?!焙瘟⒗湫Φ溃骸霸蹅兇系钠鞄檬菫檎咽咀罡咧笓]官而設的,他當自己是副提督,朝廷那邊可不認?!?/br> “可不是嘛,”季潯撇了撇嘴:“布朗大人與咱們大興朝廷的嫌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就看程總兵怎么應付吧?!?/br> 何立卻搖了搖頭:“無必救之軍者,則無必守之城。只愿布朗大人是個明白人才好?!?/br> 季潯本想再觀望一會兒,卻忽而發覺有一人從乾安艦上走了下去,沿著港口岸邊一路快步走向宗安艦,身后還跟著許多兵卒。 “那是葉管帶么?”季潯剛想說,何立卻先于他問了出來。 季潯點點頭:“不是他還能是誰?誒,你干嘛去?” “我去把他勸回來,”何立嘆了口氣:“這個時候咱們乾安艦跟著瞎摻和什么,明擺的事,人越多反而越亂?!?/br> 何立說著便要走,沒成想季潯卻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愣愣地看向季?。骸霸趺戳??” 季潯忽而笑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可一字一句卻極為清楚:“何幫帶,你怕不是睡糊涂了,為什么要勸他回來呢?” ※※※※※※※※※※※※※※※※※※※※ 清明節竟然照常上網課,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