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書約
“自然?!焙瘟Ⅻc了點頭:“勞煩四姨娘記掛?!?/br> 他跪在原地,耳邊盡是山坡上輕靈而過的春風。不知跪了多久,濃云漸漸散開了,絲絲縷縷的日光透了下來,映得天地間平添了幾分暖意。 何立緩了緩神,這才發覺四姨太與何荃仍在陪他跪著。說來到底是造化弄人,當年何家興盛時何立與他們素來沒什么交集,可如今卻成了彼此在這世間寥寥無幾的親人之一。心緒難言,他也只得嘆了口氣:“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br> “四姨娘與荃弟近來如何?”沉默到半路,何立覺得應該說點什么以示關心,于是干巴巴地問道:“聽聞荃弟在江寧府的私塾讀書?” “是啊,”提到兒子,四姨太的臉上終于現出了些許笑意:“這孩子勤奮刻苦,先生常??淠?。不過跟當年的大少爺比起來,”她望了何立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差得遠了?!?/br> “四姨娘謬贊了,我不過是趕上了好時候,”何立應道:“若是荃弟早生幾年,咱們家自然也能把他送去海軍學院?!?/br> 這話說出口時何立忽而覺得有些尷尬:當年他打心底認可的家人也只有何學義與何夫人,這句咱們家著實讓他隔應了幾分。四姨太卻笑得溫和恬淡:“命數的事情自然強求不得,只是,”她望向何立:“大少爺與老爺一樣,都是好心腸?!?/br> “不敢當,”何立沖她笑了笑:“爹爹的心思我是萬萬比不上的?!?/br> “大少爺,恕奴家多嘴一句?!彼囊烫珳睾偷匦χ骸芭沂巧钫笤豪锏膵D人,從前也沒見過多少世面,老爺在時從沒想過會有當年之禍,如今老爺沒了,卻也平添了幾分感慨?!彼蚝瘟ⅲ骸袄蠣斪詈髱啄觊g常常與奴家說他放心不下你,還常細細囑咐,若他有朝一日故去了,你千萬不能虧待了自己?!?/br> 何立點了點頭,就算是應下了。三人又沉默了許久,眼見快到了住處,四姨太卻忽而停下了:“大少爺,奴家感激您當年安頓我們母子的恩德,從前卻也沒得著時機表個心跡。從今往后若是能為大少爺做些什么,我們母子必定是在所不辭的?!?/br> 何立知道的確是難為她了:前些年還算喪期,他悲痛難忍,脾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理智尚存,他絕不會做得罪人的事,只是待人接物間一直存了些疏離。四姨太這些話不知在心里憋了多久,如今可算是得空能說與他聽。 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一路上只見林木青蔥,鳥雀紛然。 何立本想著休整一天就回威海衛,沒成想這天下午他便收到了威海衛來的命令:留洋學生剛剛歸國,擬于近日入京拜見圣上并與中堂大人會面,著令乾安艦駕駛二副何立十日內自江寧府入京與之會合。 京城嗎?何立拿著信紙,不覺間出神許久,紙都被他捏得添了許多褶皺。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少時他以為年月很長,未來無極,總以為日后自己長大成人能有大把的日子孝敬爹娘,可到頭來卻是徹底一場空。 如今他又有什么呢?行于世間二十幾年落了個家破人亡,除卻一身的戎裝,他什么也沒留下,什么也沒撈著。 可越是如此,何立心里卻越想著那人。從前此身有著許多的牽扯,他不敢逾越,可如今卻不一樣,他孑然一己,手起刀落頭點地都是不怕的,何談牽扯與連累。 就這般想著,他下意識地取出了一張空白的紙,待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原是想給那人寫信。 究竟如何情愫才能被喚作情愛呢?何立也說不清楚,以至于他早年間甚至沒能分清自己對楊青山究竟是敬服還是心動。他曾無數次想與那人說,其實我見了你便心生歡喜,常覺得天大的委屈放在心里也不難受,天大的難事擺在面前也不畏懼??赏挼阶爝吘妥兞藰?,有時連他自己都得被嚇著。 何立拿著筆的手在空中頓了許久,墨水都快干了卻仍未下筆。他心中有數,知道自己這么多年的小九九何學義當初定然是知曉的,否則也不會說出喪期過了自己便可追隨本心這樣的話。很多事他做不到,比如他其實對海事毫無興致,可為了何家,他還是硬著頭皮在北洋水師的艦隊里逢迎往來摸爬滾打,只是還有一些事,他還是抱了幾分希冀。 何立攤開紙,提起筆。他知道楊青山雖然面上不說,但其實心底還是好些詩詞雅文,于是這些年便也留心學了一學。如今思緒百轉千回,他極為仔細地寫下了一句: 離愁漸遠漸無窮。 想了一會兒,覺得不夠,于是又添上幾筆: 大江茫茫去不還。 也是到了后來他才明白,自己一直待在乾安艦上不光是為了他們何家,也有幾分這人的緣故在的。這個青年一直在賭氣,他想,既然你覺得我需要你的退讓來保全,那我便強大給你看??傆幸惶煳沂悄鼙Wo你的,讓你再不需要為這些煩心事舍了本心,到時候我可要看看你還能用什么理由回絕我。 吾將至京,愿與汝于七日之后會于海軍學院。 他拿著筆想了許久,覺得好像實在也沒什么別的話可以說,于是寫好了落款,把信裝進了信封。 他剛要出門,卻忽而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退回到屋里把信封拆開。他轉身打開了一個匣子,從中拿出一小袋晨時方得的淡白梨花花瓣,把盈著香氣的小袋放進了信封里。 七日后,京城,李記大茶館。 “軍爺您里面請,”見何立進去了,伙計趕忙滿臉堆笑地招呼道:“您是喝茶還是聽曲???” “是不是有位叫齊星楠的客人在您這兒要了包房?”何立問道。 “誒,對,他也是剛剛才來?!被镉嫀Ш瘟⑸狭藰牵骸白罾镩g的那個就是?!?/br> 何立推門進去,見齊星楠正坐在桌前喝茶,于是他走到那人對面坐下,把帽子摘了下來:“文梓兄好雅興啊,此處地處鬧市卻不了減風雅,是個好地方?!?/br> “你喜歡就好?!饼R星楠抬眼望向他:“說來倒也讓人心安,一去西洋便是數載,如今歸來,大茶館的茶水點心卻還是當年的味道?!?/br> 何立輕聲笑了,應道:“確實不錯?!敝皇撬缃癫⒉皇窍矚g拐彎抹角的性子,沒心思與齊星楠寒暄,于是開門見山地問:“我剛到京城你便約我到這兒來,可是有事?” “瞧你說的,沒事就不能找你過來聊聊家常了?”齊星楠也笑了:“行了,知道你何二副是個大忙人,時間金貴著呢?!?/br> “豈敢豈敢?!焙瘟⑿χ傲斯笆郑骸澳闳粲虚e,我陪著便是?!?/br> “不過聽說你如今尚未婚娶,”沉默了片刻,齊星楠望著他,忽而低聲問道:“怎么,這么多年了,還是放不下嗎?” 何立皺起眉來:齊星楠說得不錯,他心里的確記掛著那人,只是他對這話反感得很。他一直覺得放下與否只是他一人之事,還輪不到另一個人來多嘴勸他。別說齊星楠,就算是楊青山親自過來,也斷然沒有勸他放下的資格。 他斜斜覷了齊星楠一眼:“光說我了,你們出去這些年,也不見得有幾人娶妻吧?!?/br> 出乎意料的,齊星楠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復雜,說不清到底是如何的酸澀苦楚。那神情轉瞬即逝,何立甚至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下一刻他卻聽得那人說:“你還沒聽說呢吧?小爵爺就快娶妻了?!?/br> “啊,這樣?!焙瘟Ⅻc了點頭,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還是極為體面地笑了笑:“說來也是尋常,他年長我兩歲,早就到了該娶妻成家的年紀。南安侯府新添喜事,屆時在下自然會去道賀?!?/br> 齊星楠也笑了:“好啊?!?/br> 何立上下打量著他,忽地想起了自己當年的幾番少年心事,彼時正年少,剛學會把一個人放在心上,自然是如獲至寶,雖不得金屋藏嬌,但也是萬般小心地藏在自己心里的。只是如今年歲漸長,他也知道這樣的心緒自己再不會有。 于是何立皺起了眉,細細斟酌著言辭:“小爵爺成親自然是喜事,只是不知誰家的女子能有這樣的福氣?!?/br> “聽說是位尚書的女兒,”齊星楠應道:“溫婉賢良,與他最是登對?!?/br> 何立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想掏出小煙斗來吸兩口,卻發覺口袋里空空如也,這才想起這東西早在元宵那天便被自己在楊青山面前砸了個粉身碎骨。他忽然發覺手沒地方放了,于是略顯尷尬地上下蹭了蹭,最終揣到了口袋里。 齊星楠卻笑了:“誒,你知道嗎?那女子的親哥哥當年也在咱們海軍學院讀書,她來尋她哥的時候曾跟林彥寧撞見過,這就看上了?!彼麚u了搖頭:“可惜啊,等了這許多年,終究還是被棒打了鴛鴦?!?/br> “是么?”竟還有這檔子事。何立覺得姻緣真不愧是世間一等一的難事,他見識過不少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癡戀成瘋,可這回人家兩人倒郎情妾意情意綿綿,終究還是沒能抵過父母之命權勢之爭。 “小爵爺怎么想???”何立問道。 “都是南安侯安排的,他能怎么想?”齊星楠忽而笑了:“往事逐風散,日后相敬如賓也就罷了?!?/br> “那你呢?”何立忽而抬起了眼:“你又有何思量?” 齊星楠忽然愣住了,愕然問道:“你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是想與我說的,只是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聽罷了,這才這般試探我?!焙瘟⑼骸安贿^你千萬別誤會,我對別人的私事一向沒有興致,只是念著當年你關照過我,投桃報李罷了?!?/br> 何立知道這人是個格外能藏事的,當年與西太后的牽扯被他瞞了這么久,要不是從宋其選處得知恐怕自己永遠也不會看出來??扇缃袢f般心思好似平鋪紙上,絕不是這人一貫的做派。 “先前你與我說,楊青山念著北安侯的體面,決不會答應我?!焙瘟⒌吐曊f著,面上無波無瀾:“只怪我當初愚鈍,楊青山這人啊,連爵位尊榮都沒了,又是個極為務實的,哪里會顧什么面子?”他低聲笑了:“你說的不是楊青山,而且小爵爺吧?!?/br> 何立這并不是句問話,而是實打實的論斷。齊星楠忽而攥緊了茶杯,默不作聲。何立也不急,喝了幾口茶便靜靜坐在原地等著。良久,齊星楠忽而嘆了口氣:“我可算是明白你當年的心思了?!彼瘟?,以茶代酒碰了碰杯:“多謝?!?/br> “不必?!焙瘟⒁蔡鹧蹃?,難得的,這回他笑得極為真誠,意蘊一直透到了眼底:“罷了,既然你今日不愿多言,那我也不便打擾?!被腥婚g他神情中多了幾分讓人不易察覺的狡黠:“我先走了,如有需要,隨時恭候?!?/br> 他沒有回頭,大跨步往前走著,心卻跳得越來越快。 古人說近鄉情更怯,何立如今雖不是歸家,可心緒卻堪能比其一二。他人飛快地往海軍學院走著,心卻總想著往后縮,以至于楊青山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徹底愣住了,愕然站在原地,甚至都忘了方才正是他自己敲的門。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楊青山無奈地笑了。 這人這其實純是明知故問:上回人家登門拜會,他毫不留情地把人家掃地出門,這回人家擺明了是來求和,他卻不愿意給對方臺階下。 何立抿著嘴垂了眼,過了片刻才抬眼望向楊青山:“我的信你沒收到嗎?今日正是我與你約定的時候?!?/br> “收到了?!睏钋嗌絿@了口氣:“只是你難道不清楚嗎?你的信中只有寥寥幾句話,什么都沒說清楚,我哪知道你過來的緣由?” “我來看看?!焙瘟⒑龆M了門,探身湊近了:“我怕有人像我當年一般勾引你,那可不太好?!?/br> 聞言,楊青山的臉色瞬時變了:青天白日的,又是站在門邊,他還不太習慣把這種話宣之于口,卻又不想在口舌上輸給這人,于是他故作鎮定地反問道:“你當年那般也能算得上勾引么?” “哦?”何立一挑眉,反倒更來了興致:“不算勾引,那算什么?” 楊青山沒想到這人會變本加厲,幾句話之間便噎得他心里極為隔應。當初這孩子委實是個橫沖直撞的性子,在北安侯的強硬與執拗之間硬生生沖出了一道血口,如今想來,其實連溫存都沒留下幾分,更別說勾引這般讓他羞于啟齒的言辭,楊青山怎么想怎么覺得別扭。 于是他白了何立一眼,低聲應道:“何大人若是閑了想消遣,自有那煙花柳巷的好去處,何苦到學校來自討沒趣?” 何立卻搖了搖頭,談笑間卻顯出了幾分戲謔:“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消遣的,那些貨色入不了我的眼?!?/br> 聞言,楊青山皺起了眉:他當真怒了,猛地拽過何立的領子把他抵在了墻上,一字一頓間咬牙切齒:“何大人,畢竟當初咱們師生一場,就算你不念舊情,難道還不能落得個好聚好散了?你總是這般為難在下,究竟是何意圖?” 何立不吃他這一套,也懶得掙開他,任由對方一派怒火中燒。只是楊青山卻不是個能忍讓的,提著他的領子便把他扔出了門。 ※※※※※※※※※※※※※※※※※※※※ 終于又快到周末了,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