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新念
何立一愣:他沒想到杜彥會在這時候跟他說這些, “杜老板,”何立定了定神,而后壓低了聲音問:“晚輩不才,究竟進退如何,還請您明示?!?/br> 杜彥卻只是擺了擺手:“何少爺,還請您諒解,在下的話只能說到這兒了,再說下去怕惹事端?!彼蚝瘟ⅲ骸氨扇俗陨贂r跟隨父輩經商,浮沉二十余年,什么rou能吃什么rou不能吃,心里多少還是有些考量的。鄙人實在想不明白,何老爺為何非要走這一步?” 一時間許多話涌上心頭,何立也不知道該跟杜彥說什么。沉默了片刻,他作揖道:“謝過杜老板了?!倍蟮懒藙e,大跨步上了馬車。 什么rou不能吃,那老狐貍難道會不明白?何立坐在馬車里,只覺得納悶:雖說他自小在外求學,可自家爹爹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他一直覺得,那是商海浮沉半生的紅頂商人,是周旋于各路商人政客之間談笑風生八面玲瓏的老油條,實在不需要他一個毛頭小子瞎cao心,故而向來在何學義面前他也只有服從的份。只是這回,他實在猜不透自家爹爹的心思。 罷了,馬車顛簸中,何立沉沉嘆了口氣:狡兔尚有三窟,更何況何學義這個不知道有多少條尾巴的老狐貍,他家財萬貫,各方勢力錯綜復雜,身上的擔子千斤重,多的是我不知道的東西,絕不是個不會給自己留后路的。我雖是他的兒子,可如今我的話他也未必聽得進去,蘭州織呢局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向他陳述利弊,也算盡了孝道與為人子的本分,用與不用,全在他自己。 何立再次見到楊青山的時候已經是初秋時分,那時離開學上課還有五天,他剛剛收整好行李,樓上樓下來回幾趟,衣服都已經濕透了。他把領子扯開了一些,正往回走著,忽然看見了坐在樹下的楊青山。 那人就坐在樹下的臺子上,翹著二郎腿低著頭,不知道正在看什么書。北平的秋還帶著些夏日的余溫,正午方過,老師學生們都歇下了,園子里沒什么人聲,只有些許的蟬鳴。陽光打在綠意尚存的寬大葉子上,光影斑駁成一片,映得那人一派翩翩君子如玉。 何立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他覺得很奇怪:這份安穩與寧靜,可以屬于世上任何一個人,卻唯獨不該在北安侯身上顯現。他以為那人本該是遠行的客,不該有絲毫天地間凡俗的感念。 楊青山仿佛意識到了有人在看他,忽而抬起了頭,隔著薄薄的鏡片,正對上不遠處何立的眼。 “楊老師,”何立平日里決不是個愿意給人臺階下的,他從不給人示弱,哪怕對方強于他千百倍??晒硎股癫畹?,此時他卻先走了過去,俯身行禮道:“許久未見,別來無恙?!?/br> “一別數月,還真是許久沒見了?!睏钋嗌讲o訝異,只是垂了眼瞼,并沒有看他,兀自想兀自說著,倒是一派散淡:“當初武威一別,連書信都沒有過,忙什么呢?” “學生無能,不過是忙些自家的生意?!焙瘟⒅逼鹕碜訌娜輵溃骸敖鼇砑腋干夥泵Σ坏们彘e,我自然得多幫襯些?!?/br> 楊青山點了點頭:“你不必過謙,如今何家的生意一派紅火,想來其中也有不少你何大少爺的功勞?!?/br> “老師又何必挖苦我呢?”何立想著當初在武威楊青山與他說的話,極為淺淡地擺出了一抹笑:“如今局勢如何,您比我清楚?!?/br> “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教員,日日待在學校里與書本為伴,能清楚什么局勢?”楊青山面不改色地滿嘴跑火車,而后四下里看了一圈,眼見沒什么人,便壓低了聲音問:“聽說你們何家的生意要做到上海去?” “是,”何立應道:“都是我爹的意思?!?/br> 于是楊青山也笑了,說得有些莫名:“我是打心眼兒里佩服你爹?!?/br> 那我呢?何立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了,只是他不乏理智,卻又少了幾分膽量,故而向來躊躇猶豫,不敢上前。 “怎么了?”見他如此,楊青山好奇地問。 “沒什么?!焙瘟u了搖頭:“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會敬佩他?” 楊青山細細思忖著:“何老爺能走到今天,值得敬佩的地方多了,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br> 何立點了點頭,而后便默不作聲。楊青山也沒再說話。蟬鳴忽而停了片刻,一時間周遭極為安靜,只余下微風吹過樹梢寬大葉子的沙沙響聲。深綠的梧桐葉落下了幾片,擦過楊青山肩上的衣料,又飄飄然落到了地上。 不知道靜默了多久,楊青山忽而合上書站起身來,向著何立走了過去。何立一愣,本能地往后退了兩步,對方卻直接大跨步走上前,掰住了他的肩。 “何立,”楊青山沉聲道:“我敬佩你爹,也感激你當初在西北時的關照,有些話我知道不該我說,可我還是想提點你幾句?!?/br> 他本不該坦誠,可莫名的,此時他望著何立,忽然想起了從前的種種:眼前這個青年看似文弱內斂,卻曾在興國艦上為他擋下了欽差,把他從潮濕陰暗的牢獄里帶了出來,在西北的山路上為他開槍殺人,在武威城的醫館里照顧了他半個月。他為人師長,之前對何立的種種關照都是他分內的事,就算是為了報答他,這孩子也遠遠越過了本分。他做了這么多年侯爺,向來體面,少不了身在高位的驕傲,自然也懂得這世上沒有知恩不報的道理。 他覺得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卻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原來此時的種種,只是他說服自己的借口。 心不動,人不妄動;此心妄動,從此萬劫不復。 “你知道為什么古往今來,商人都是末流白衣嗎?”默然了片刻,楊青山忽而沉聲問。 何立搖了搖頭:“我怎么知道?我也一直都想不明白,商人們明明都那么有錢,我爹的錢比鄭大人的多多了,可終究還是上不得臺面?!彼鴹钋嗌剑骸半y道就是因為一句無商不jian嗎?” 楊青山搖了搖頭:“當然不是,可你正說到了點子上。商人的確有錢,歷來不乏富可敵國的??伤麄兏邩瞧?,宴賓客,高樓塌,人間起落,全被握在朝堂上那些大人手里。你以為你爹的錢都是怎么來的?何老爺的確有本事,可如果不是當初鄭大人有意扶持,單憑他自己,想要做到如今這如日中天的局面,還不知道得等到什么年月。家國命脈,向來只在朝堂?!彼龆偷偷匦α耍骸罢f來好笑,古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看,平民百姓明明都精明著呢,都知道做官的好,怎么一旦到了根上,卻有這么多人都糊涂了呢?” 何立一愣,抬眼望著楊青山:他比去年這時候長高了些許,如今只要他稍稍抬一下眼,就能與楊青山視線相對。 只是很久之后何立才知道,楊青山并沒有跟他明明白白地把真話說出來:商人家財萬貫卻終究免不了低賤,歸根結底不過是那些人上人與平民百姓玩的手段,一個招數愚騙了幾千年。也是直到后來他才明白,楊青山這時究竟在提醒他什么。 只是此時他只知道,這是個愿意跟他說實話的人,真正愿意為他著想的人。險惡不過人心,世間人情紐帶大多是利益往來,這人卻愿意與他坦誠相待。他心里一陣熱流涌動,越過喉嚨,激得他險些落下眼淚。 何立點了點頭,極力壓制著心緒:“楊老師的教誨,學生記住了?!?/br> “何少爺,”楊青山接著說:“師生情深,從前你關心我,好意我心領了?!彼譁惤诵?,壓低了聲音:“我為著之前種種,提醒你一句,不該你管的,別來瞎摻和?!?/br> 什么叫不該我管的?何立心里不服氣得很:不知哪來的心氣,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楊青山的事就是他的事,這人就應當是該他管的。 楊青山不知道何立心里的小九九,接著往下說:“你看,如今你爹風頭正盛,你就安安分分在這兒讀書,做個富貴少爺,既不缺吃穿用度,也少不了妙麗佳人?!彼龆α诵?,說得真誠無比:“待你爹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這日子才真如神仙一般呢?!?/br> 神仙一般?何立撇了撇嘴:綾羅綢緞,珍饈美食,妙麗佳人,對旁人而言確實難得,可于我也沒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若是真能得個稱心如意的人,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呢。 稱心如意。何立越想心里越悶得慌,因為他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把這個詞和楊青山聯系在了一起:彼此扶持,坦誠相待,雖然相處起來是有些磕磕絆絆,但終歸是無傷大雅。畢竟他愿意為了這人妥協,這對他何大少爺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你快去忙吧,”眼見來往的學生漸漸多了,楊青山忽而笑了笑,沖何立擺了擺手:“凈在我這兒耽誤工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