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_分節閱讀_53
沈正和面色不動,握著茶杯的手卻緊了緊。 瞿康云道:“我知道《帝律》是慕憲臨死前的遺愿,你和慕枕流都很想將他完成。但慕枕流是個年輕人,正是有抱負有理想的時候,他幼稚可笑我能理解??墒悄?,沈正和,你當了多少年的官,吃了多少年的米。難道還相信這世上會有約束帝王的律法嗎?縱然有,誰該執行?誰能執行?誰敢執行?!” 天空,突然下起紛紛揚揚的雪來。 同樣一片天空下,慕枕流和謝非是面對的卻是一場雨。 離開西南之后,他們一直挑山路走。山上少人家,他們運氣好,找到了一座獵人打獵用的空屋,房門沒鎖,像是特意給來往的行人留個方便。 謝非是生了火,抱著慕枕流一邊烤火,一邊聽他說自己的理想抱負?!啊兜勐伞返膱绦姓咦匀皇峭豕蟪?。他們吃著的俸祿都是百姓們的稅收,難道不該做更多的事情嗎?” 謝非是道:“那皇帝一生氣,要砍他們的腦袋怎么辦?” 慕枕流道:“按照《帝律》,是可以被赦免的。也就是說,就算是皇上也無權殺他們?!?/br> 謝非是道:“若皇上無權殺他們,他們橫行無忌,無法無天了怎么辦?” 慕枕流道:“皇上不能因為他們遵循《帝律》指出皇上的錯誤而殺他們,但他們若是犯了其他的罪,皇上還是能用其他的律法來處罰他們?!?/br> 謝非是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若想要強加一個人的罪,簡直張口就來?!?/br> 慕枕流道:“那其他的王公大臣便該阻止皇上的這種行為。兔死狐悲,我想,清醒的王公大臣應當能想到這一點?!?/br> 謝非是又道:“皇上手掌生殺大權,他若執意要殺,其他人又能如何?” 慕枕流沉默了許久,才對著火光,緩緩地說道:“那便該用不驚擾百姓,不動搖江山根本的方法,另立新帝?!?/br> 謝非是對朝廷事江山事本就沒有多大興趣,倒是慕枕流的這句話合了他的心意,當下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皇帝當不好,自該退位讓能。依我看,直接一刀宰了最省力。再從他的哥哥弟弟兒子侄子中選個聰明能干的當,既輕松又痛快!你也不必寫什么《帝律》了,直接找個像我一樣頭腦清明又武功高強的人,像一把刀子一樣懸在皇帝腦袋上,一旦他做不好皇帝,就殺了他。他若是怕死,自然會好好當皇帝,他若是不怕死,我也不必對他客氣?!?/br> 慕枕流被他說得笑起來,忘了適才沉重的話題,一心一意地烘起衣服來。 第五十九章 塵封 從山上下來,慕枕流與謝非是便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借道望南府,順京南長道直入京師。一是繼續向北,入吉同府,轉道向東,從正威道入京。 謝非是道:“借道望南府更近?!?/br> 慕枕流道:“邢奇章是方橫斜的人?” 謝非是揚眉道:“是嗎?” 慕枕流看著他。 謝非是笑瞇瞇地摟著他:“是師弟的人更好,好吃的好喝的好好地伺候著。日子過得何等舒心!” 盡管方橫斜出手救過自己,慕枕流對他仍心存戒備,怕他另有后招,只是不好在謝非是面前說。加上吉同府緊鄰西北,與景遲太近,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衡量再三,還是同意了謝非是的建議。 入望南府之后,馬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正巧迎親隊敲鑼打鼓地路過,謝非是策馬上去湊熱鬧,湊到新郎官邊上,說了幾句吉祥話。 新郎官見謝非是長得乖巧討喜,慕枕流又清秀斯文,十分有好感,便給了幾個銅板。 謝非是慫恿慕枕流道:“你也說幾句,讓新郎官再給幾個?!?/br> 新郎官笑道:“兩位兄臺要是不嫌耽誤工夫,就隨我喝杯喜酒,有什么吉祥話,咱到了喜宴再說?!?/br> 謝非是早就吃干糧吃淡了嘴,聞言大喜,點頭道:“求之不得?!?/br> 慕枕流本惦記著趕路,看他饞嘴的樣子,也不好掃興,便默許了。 只是新郎官迎了親,又要往回趕,來來回回耗費了不少時間,讓興致勃勃的謝非是有些不耐煩,好在新郎家與新娘家是鄰村,隔得不遠,總算在太陽落山之前拜了堂。 謝非是帶著慕枕流混在村民中吃吃喝喝。 村民見兩人樣貌與打扮不俗,都過來攀談。這個問成家沒,那個問做什么營生。謝非是一概說成家了,做的是保鏢營生,閑扯得天花亂墜,將村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酒宴散了,新郎的兄弟們看他們沒有住處,就帶到自己家里安置。 謝非是看慕枕流白白嫩嫩的樣子,實在與那干草鋪的床不甚相配,就脫了自己的外袍子鋪在身下,讓他躺上去:“我們明兒進城,找最好的客棧要最好的房間狠狠地睡他個三天三夜!” 慕枕流道:“我連柴房都睡過,哪里還計較這些?!?/br> “你幾時睡……”謝非是猛然想起自己造的孽,干笑著不說話了。 村民的枕頭有股油脂味,謝非是就用自己的胳膊當枕頭,讓慕枕流靠著自己。 慕枕流想起今日新郎新娘成親的情形,有些睡不著。 “還不睡?”謝非是聽他的呼吸就知道他醒著,“想什么呢?想新郎?” 慕枕流道:“你看他們,日子過得這樣苦,卻愿意分錢給你?!?/br> 謝非是道:“這是討吉利。自然是要的。不然日后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br> 慕枕流道:“給了錢就有安生日子過了嗎?” 謝非是拍拍他的臉:“這樣的大喜日子,你就不要憂國憂民了?!?/br> “也是?!蹦秸砹鬏p笑一聲。 謝非是突然道:“沈正和待你如何?” 慕枕流道:“恩重如山?!?/br> “你與他感情如何?” “情同父子?!?/br> 謝非是嘆了口氣。 慕枕流抬眸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道:“我要睡了?!?/br> 謝非是捏他的臉:“你不問問我為何嘆氣?” 慕枕流依舊閉著眼睛。 謝非是道:“我在想,沈正和這個岳父,一定很難討好?!?/br> 慕枕流身體震了下,轉頭埋入謝非是的臂彎里。 謝非是將他摟入懷中:“你笑什么?” 慕枕流紅著臉從他臂彎里探出頭來:“嗯,的確很難?!?/br> 謝非是道:“夫人會幫為夫的吧?” 慕枕流搖頭道:“幫不了?!?/br> 謝非是原本是開玩笑,聽到這個答案卻有些真急了,“為何幫不了?難道你打算一回京師,就將我一腳踹開?” 慕枕流道:“自古岳父對女婿,一向是嚴格審視。我素知恩師的個性,何止嚴格,簡直嚴厲?!?/br> 謝非是冷哼道:“他又打不過我?!?/br> 慕枕流正色道:“你若是對恩師動武……”怕傷感情他,他沒有將話說完,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對個不會武功動什么手!”謝非是說完又掛不下臉,抽出胳膊,一轉身,背對著慕枕流。 慕枕流對著飛揚的干草打了個噴嚏,盯著謝非是的背影好一會兒,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因為彼此的立場,他們注定會比別的情侶更加敏感和脆弱。 他有點懊惱自己的較真,撐起上半身,伸過頭去看他。 謝非是故意閉上眼睛。 “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慕枕流慢吞吞地說,“你當女婿不如當媳婦兒劃算?!?/br> 謝非是睜開眼睛,抬眼看著他:“什么媳婦兒?” 慕枕流道:“我的媳婦兒。公公對媳婦兒總是很寬容的?!彼皖^,討好地親了親他的嘴角。 謝非是這才微微翹起唇角,臉色好看了幾分,怔怔地看著慕枕流半晌,一翻身將人壓在身下,佯作獰笑道:“你說誰是媳婦兒?!?/br> 兩人看了拜堂,都有些興奮,胡鬧了大半晚才睡去,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來。慕枕流笑道:“要知道公公對媳婦兒好不好,去看看新郎的耳朵有沒有被揪紅就知道了?!?/br> 謝非是大笑。 兩人出門洗漱,就看到新郎和他的兄弟們在修房子,一個年輕婦人在外面喂雞,看姿勢看樣子,不見絲毫生疏。 吃遲來的早飯時,謝非是和慕枕流才知道,那個婦人就是新娘子。 吃完飯,謝非是和慕枕流就起身告辭。 慕枕流塞了一塊碎銀子給新郎,雙方客氣了一會兒,謝非是幫自家媳婦兒“客氣”贏了。 離開時的心情與來時的心情截然不同。 謝非是見慕枕流臉色凝重,故意說笑逗他。 逗了半天,慕枕流道:“我們早點趕路吧?!?/br> 謝非是見他的眼睛滿是認真,無奈地搖頭,翻身上馬,將他一把撈在懷里:“靠著我?!?/br> 馬鞭一甩,馬如離箭。 沈正和一個人在書房里坐著,卻像有很多人陪在身邊??沾蟮臅?,時不時冒出幾個人的聲音。 瞿康云的,慕枕流的,還有慕憲的。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匣子,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翻開匣子,先取出上面的一疊信,然后拿出一本血跡斑斑,翻來卻只有半本,他將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又慢慢地,一個個地看了一遍,確定自己將它們深刻地記入腦海后,才將書和信放回匣子收起來,然后,走到最角落也是最大的書架前。 上面放著一百零六本厚薄不一的書,若是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些書出自同一人之手?!断嗦伞?、《將律》、《府律》、《民律》、《行軍律》、《升堂律》、《買賣律》……各種各樣的律書,叫人眼花繚亂。 沈正和嘆了口氣。加上那本被他放在匣子里的,沒有完成的《帝律》,慕憲有生之年,一共寫了一百零七本律法書,上有王公大臣,下有走卒販夫,嚴格地約束了各個層次的行為與權力。 慕憲說:“人一出生便有高貴下賤之分。這些書便是讓這些高貴的人行些高貴的事,下賤的人莫做那下賤的事,讓律法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平等?!笨上?,就在慕憲要完成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帝律》時,這件事被瞿康云的探子發現,捅到了皇帝面前?!兜勐伞繁黄戎兄?,慕憲因為一時承受不住打擊,生了一場大病,沒有熬過那年的冬天。直到今日,瞿康云與皇帝這些人也只以為慕憲當初寫的只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帝律》,而其他的書就此塵封。 直到一臉青澀的慕枕流將它們從自己的書房翻出來。 第六十章 入城 天黑,街靜,陰冷。 風燈,在風中照明。 路人,在路上慢走。 瞿康云盯著微弱燈光下的一方之地,小心翼翼地走著,一個球滾過來,慢吞吞地滾到他面前。他停住了抬起的腳步,往球滾過來的方向望去。 一個人影隱藏在屋檐下的陰影中,只露出一小塊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