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18
“畫影亭” 正是當初,瑞郎在書信中與他相約見面的地方! 此刻,涼亭之中空空蕩蕩,不見唐瑞郎的影蹤。這倒沒有什么可奇怪的,畢竟雙方的家長都已經反目,唐瑞郎又怎么可能還會偷偷跑來與他私會?! 想到這里,葉佐蘭也唯有苦笑一聲,笑自己的一番忐忑,總歸還是弱者的一廂情愿而已。 他伸手,除下脖子上掛著的天吳宮銘牌,將它掛在涼亭欄桿之上。 安樂王爺畢竟也是個英雄,若是有人拾到此物,交回到正確的人手中……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解除了這唯一的牽掛,葉佐蘭告誡自己不能繼續停留。 還是去找朱珠兒吧,至少那個胖女人不會留給任何人自怨自艾的時間。 他正準備原路返回,卻聽見身后響起一陣急促的奔跑聲。 緊接著,一個暌違了三個多月的聲音,焦急地響起在了他的身后。 “佐……佐蘭?!” 葉佐蘭如遭雷擊,頓時渾身僵直,再挪不開半步。 那人最初仿佛有些猶豫,然而很快又飛奔過來,撞在了葉佐蘭的背上。 他似乎是想要用力摟住葉佐蘭,卻又被那具繩床所妨礙。最后只能扳住葉佐蘭的肩膀,強迫他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葉佐蘭仿佛聽見了一聲悲鳴,從自己的心底深處里流淌出來。 沒有錯的,正是唐瑞郎。 時隔三四個月沒有見面,唐瑞郎竟然又拔高了一截,按著葉佐蘭的手也更有勁道。 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將葉佐蘭打量了一遍,神色一忽兒驚喜、一忽兒痛心,又無言了好一陣子,最后才發出一聲嘆息。 “你瘦了,你瘦多了……” 這一句話,卻令葉佐蘭夢魂初醒。 “你以為這是誰害的?!” 他拉開唐瑞郎的手,后退一步,充滿了戒心地朝著四下里張望:“你的人呢?” “都在遠處。我不準他們靠近這里?!?/br> 唐瑞郎又上前一步,皺著眉頭牽起葉佐蘭破爛的衣擺。 “……你怎么這幅打扮,衣服怎么如此破爛,背上背著的又是什么玩意兒?” 葉佐蘭原本不想與他糾纏,然而胸中積攢的一股怨氣卻又憋得生疼。 他畢竟還是沒有忍住,咬了咬牙,冷笑道:“我現在在別人家里打雜,做奴才小廝,整日替人端茶倒水,跑腿劈柴?;畹眠B你們唐家的一條狗都不如……怎么樣,唐大少爺最好也不要與我這種賤民說話,免得辱沒了你們唐家的高貴門第!” 一口氣說完這些,傷沒傷到唐瑞郎姑且不知,葉佐蘭倒覺得臉上心里火辣辣的疼痛起來。 他低頭,轉身就要離去??墒翘迫鹄梢呀洆屜纫徊阶プ×怂母觳?,死死不放。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被害得這么慘!” 唐瑞郎激動起來。 他不由分說地攬住葉佐蘭的肩膀,強迫他解下背后的繩床;接著又脫下自己質地上乘的外袍,披在葉佐蘭滿是腳印和泥痕的破爛衣衫外面。 “你出事之后,我去國子監和崇仁坊找過你,甚至還去過你以前的住處……可是都無一所獲。我甚至還去大理寺,見過你娘……” 說到這里,他忽然從懷里取出什么東西,握在手心:“這是你娘要我交給你的?!?/br> 什么? 葉佐蘭愣了愣,頓時又失聲冷笑起來:“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你是唐權的兒子,你爹陷害了我爹。我娘怎么可能還會把東西交給你?!這絕對不可能??!” “若是我,我也很難相信?!?/br> 唐瑞郎卻苦笑道:“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實在沒有勇氣與你的父母見面。我之所以去大理寺,只是私下委托那里的獄卒善待你的父母。又時不時地打聽一些有關于搜捕你們姐弟二人的進展,再讓獄卒轉告給他們。過了有一陣子,獄卒突然傳話來,說你的娘親有話要對我說?!?/br> 葉佐蘭皺了皺眉頭,似乎想要反駁,卻又忍不住要聽下去。 唐瑞郎接著說道:“我入了獄中,見到你的娘親,首先就自報家門。而她也還記得我曾經送你就醫,又去過你家探望,因此還算平靜。我對她說,自己實在身單力薄,沒有辦法干涉朝堂上的事。但我對佐蘭卻是真心實意的欣賞與喜歡,并無半分虛假……我又對她提起端陽之約,說佐蘭未必會來赴約,但我必定會守在亭中。她又沉默了好一陣子,終于開口說出了一句話?!?/br> “什么話?”葉佐蘭追問。 “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br> 唐瑞郎摸了摸臉頰,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還告訴我,你爹撕掉了我寫給你的那封信?!?/br> 說到這里,他終于攤開了緊握的掌心。 這一次,葉佐蘭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唐瑞郎的掌心里,赫然躺著一枚杏子大小的金黃色圓球,玲瓏剔透的球體之內,包裹著一朵黑紫色的蘭花。 葉佐蘭當然認得這件東西,這朵紫蘭是他出生那一日,順水從宮中飄出來的花朵。被父親找人用融化的琥珀重新包裹了,得以保存至今。 往年葉佐蘭過生日的時候,家人總會把這枚蘭珠拿出來供奉一下。其余時間則一直都由娘親仔細保存,可是她又怎么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交到唐瑞郎的手上? “……這是你從她那里奪過來的?!”葉佐蘭試圖往最壞的方向思考:“一定是你強迫她,對不對?!” “這個東西,的確不是你娘給我的?!?/br> 唐瑞郎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冷靜下來:“而是她讓我從你家被罰沒的家產里找回來的。我總不能把它也送進大理寺去吧?你如果不要……” 他話音未落,葉佐蘭已經一把奪過了蘭珠,攥在手心。 珠子很輕,表面是溫熱的。 葉佐蘭知道,這是唐瑞郎的體溫。 第26章 水厄 趁著葉佐蘭拿走蘭珠的時機,唐瑞郎順勢將他攬進自己懷中。 “你娘想讓我告訴你,上一代的孽債就讓上一代來背?,F在,你不是仕家公子,也不是罪臣后人。你唯一應該過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還有,無論你做出什么選擇,變成什么模樣,都永遠是她的孩子…… 更多輕聲細語,源源不斷地傳進葉佐蘭耳中。 娘親,只有娘親還在惦記著…… 葉佐蘭拼命地想要壓抑住情緒,然而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從指縫間不斷滾落。 “哭吧?!碧迫鹄捎昧ё∷骸拔抑滥阋欢ㄊ芰撕芏嗫?。這里很安全,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br> 記不清楚究竟有多久沒有如此盡情地哭泣過,這短時間來一直壓抑著的驚恐、委屈、辛酸、痛楚和悲傷,全都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葉佐蘭放聲哭泣著,淚水模糊了他的視野,口腔里也充斥著咸澀的氣味。天地在他的悲傷中變回了一片混沌,而混沌似乎正溫柔地包裹著他,在他的背上輕輕拍撫著。 “我已經打聽過了,你爹將被流放六年。你娘與你姐二人,會被配入掖庭宮成為官婢;而你……則將被充作官奴。然而,如今你娘主動請求與你爹一同流放,并已經得到應允。所以,只要你與你姐能夠逃脫官府的緝捕,你們一家就還有團聚的機會……別慌,我一定會想辦法送你出城?!?/br> 唐瑞郎說出這些消息,原本只是想要做些安撫。誰知聽到葉佐蘭的耳朵里,卻變成了滿滿的諷刺。 “為什么……” 葉佐蘭咬牙切齒地質問:“為什么我如此認真努力地治學,廢寢忘食地研讀儒家經典,一心期待著能夠早日報效朝廷……可倒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不,佐蘭什么錯都沒有!” 唐瑞郎捧住他的臉頰:“錯得人是你爹,他不應該急功近利,行事處處落出破綻,以至于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 “錯的是我爹?”葉佐蘭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么你爹呢?!” 他忽然用力推開唐瑞郎。 “明明是你爹讓人調走了運河的人手!明明是你爹栽贓陷害、反咬一口!明明是你爹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爹!是你爹……” 唐瑞郎被他推得撞在檐柱上,苦笑道:“是,我爹縱有千般不是,可至少他明白這朝堂上的處世之道,看得穿那些義正詞嚴背后的重重欲望和貪婪!佐蘭,過剛易折,你又怎會不明白?如今你在外頭,吃了這么多苦,受了這么多罪……難道說話做事還會和過去一樣,隨心所欲、直率無邪?” “我……” 葉佐蘭不禁啞然,他回想起這段時間自己的行為舉止——即便是看不慣朱珠兒的跋扈、陸鷹兒的猥瑣,卻也必須忍著、憋著,反倒裝出柔順沉穩的模樣,只求能夠過一天安穩日子。 而如果不那么做,恐怕以朱珠兒的脾氣,早就已經將他們姐弟二人掃地出門了! 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其實,朝堂之上,又何嘗不是一處更高貴點兒的陸鷹兒家? 葉佐蘭仿佛如夢初醒。 然而這種醒悟,卻仿佛硬生生地敲碎了他頭頂的一片天。 他依舊清楚地記得,唐瑞郎曾經親口說過喜歡他坦率的脾氣,喜歡他耿直認真的態度……可是如今,唐瑞郎卻反過來教訓他,說這一切都是過剛易折的缺點,說他不明白朝堂上的處事之道?! “閉嘴……你閉嘴!” 葉佐蘭竟惱羞成怒似的撲向唐瑞郎,撲向那個并不實際存在的嘲笑。 卻在這時,水岸邊早已腐朽的亭欄終于不堪重負,發出了斷裂的聲響! “小心!” 身體向著水中倒去的同時,唐瑞郎果斷伸出雙手,使出平生最大的氣力,將葉佐蘭朝著亭中推去。 葉佐蘭被他推得重重摔倒在地,很快又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去。 眼前,破損的欄桿處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豁口外就是將近一丈深的冰冷池水。 “瑞……瑞郎?!” 葉佐蘭的聲音顫抖著,他從豁口探出頭去,果然看見唐瑞郎正在水中沉??! “我還不會水——” 寬大的袍衫浸飽了水分,纏繞著唐瑞郎的手腳。足不沾地的空虛感覺迫使著他努力掙扎。 只可惜,這只能讓他離岸越來越遠。 葉佐蘭嚇得面色慘白,立刻就要下水救人??伤麉s又想起自己也不會游泳。他又急著往四下里尋找長桿,誰知竹林倒是密密匝匝的,地上卻連一根現成的竹竿兒都沒有。要是再跑去外頭向龍舟的看客們求助,那也絕對是遲了…… 這、究竟應該怎么辦?! 葉佐蘭的心臟一陣一陣的抽痛。他跪在池邊驚恐地看著瑞郎載沉載浮,突然又站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快步跑去。 “唐府之人何在?唐府之人何在!” 他朝著看似空無一人的竹林深處大喊:“你家主子……唐瑞郎、唐瑞郎落水了??!” 葉佐蘭似乎沒有聽見任何回答,可竹林里卻起了一陣小風,刮得竹葉沙沙作響。他只眨了眨眼,忽然有一道青光從他面前飛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