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17
周遭十里……這簡直就是整個詔京南部的范圍。買賣良民本是犯法,那些人販子更沒有膽量把生意做到北面去。如此一來,便是絕了在詔京做這行“買賣”的念想。 那金吾衛雖然并不情愿,卻也畏懼長秋公的威勢,唯有點頭應承,又灰溜溜地離開。 “好厲害……” 葉月珊抓緊了葉佐蘭的衣袖,輕輕贊嘆。 第24章 陸幽 金吾衛隊終于走了,朱珠兒和陸鷹兒這才回過魂來,趕緊請長秋公去屋子里坐。 可是輿轎里頭并沒有動靜,長秋公似乎是輕輕地笑了一笑。 “這里雖然是我內侍省的外凈房,可這世間上又有哪一個從這里頭出來的人,會愿意再走回去?陸當家的不必與我客套?!?/br> 陸鷹兒一聽,頓時點頭如搗蒜,連連稱是。 長秋公又對朱珠兒道:“聽說你的父親被那些jian人所害,這點銀錢且拿去買香燭符紙,修個好墳?!?/br> 說著,那白面宦官就拿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青色錦囊。 朱珠兒千恩萬謝,急忙用雙手去接,但還是差一點兒失手掉在了地上。 長秋公接著又問:“寶貝呢?” 陸鷹兒忙道“在了、在了”,急忙轉身將那泥壇子取來。壇身他不敢妄動,卻在上頭加蓋了一塊紅綢子,點綴著一些新摘的茉莉花。 陸鷹兒戰戰兢兢地將那壇子捧了過去。只見前方的銀紗向兩側分開,從輿轎里面探出了一只修長好看的右手。 這只手的無名指上,套著一枚青金石雕鑿而成的蓮花戒指,藍得攝人心魄,也襯得那只手……白得仿佛冰雪捏成的。 葉佐蘭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那只手在泥壇子前面停下,食指輕輕一彈,那塊惡俗的紅綢便被掀到了地上。 那只手這才接過泥壇,又緩緩隱沒在銀紗深處。 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葉佐蘭恍惚想起來,昨天那個白面宦官口口聲聲尊稱長秋公為“老人家”,然而眼前銀紗帷幔里的這位,不僅嗓音清越,即便單從手指來看,也絕不可能是個老人。 他越想越奇怪,奈何囿于視野,卻無法窺見長秋公的真容。他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誰知卻碰倒了一件雜物,發出一丁點兒輕微的響動。 說時遲那時快,輿轎右側的銀紗忽然被風掀起了一角,葉佐蘭還來不及看清楚轎中人的模樣,只見白芒一閃,自己耳邊的劉海竟然已經被削掉了半截! 葉月珊嚇得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與此同時,外頭已經有人高聲喊道:“什么人?!” 糟糕了。 葉佐蘭再想后悔已是遲了,已經有兩個內飛龍兵朝著這邊走跑來。 為了避免葉月珊一并被暴露,他咬了咬牙,干脆主動從隱蔽處走了出來。 “是我,我是……” 他深吸一口氣,剛想隨便找一個托辭,卻又猛地愣住了。 記得唐瑞郎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他的容貌與趙陽十分相似。而長秋公是內侍省宦官的首領,內侍省是專門侍奉皇室的機構。那長秋公豈不是一定見過宣王趙陽?! 長秋公會不會起疑,他又會是什么態度?! 然而眼下已經容不得葉佐蘭再去糾結。兩個內飛龍兵一邊一個將他架起,拖到了大門口的輿轎前。 站在輿轎左邊的白衣宦官首先看清了葉佐蘭的容貌,卻什么也沒說,依舊保持著一派鎮定,伸手為秋公掀開了紗帷。 葉佐蘭完全不知自己命運如何,只覺得后背上冷汗一陣接著一陣地冒著,兩只耳朵里面則“嗡嗡”作響。 他就這樣怔怔地站著,直到被人敲了一下后腦勺。 還是那位白衣宦官提點道:“長秋公問你話,愣著干什么?不必害怕,只管抬起頭來?!?/br> 恐懼到了極點,葉佐蘭反倒開始釋然。反正大不了橫豎都是一死,死前不如見見這位秋公的尊榮。 于是他咬了咬牙,抬起頭來——緊接著卻又吃了一驚! 第一眼看見的,竟然是霜雪似的銀發。 但這絕不是一個老人。 正相反,滄桑白發掩映著的,卻是一張年輕俊逸的臉龐。 飽滿的雙頰,修挺的鼻梁,豐潤的雙唇……最是那雙柔而不媚的眉眼,好似兩泓落滿繁星的幽潭,哪怕再多看一眼,都會被攝走魂魄。 葉佐蘭正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美好的男子,突然之間,卻有一個名字猛地從心里跳了出來。 戚云初! 沒錯……那個寶貝壇子上頭寫著一個“戚”字;戚云初是宮中的宦官;他因為安樂王爺的死而一夜白頭! 不會有錯的,眼前這位內侍省的長秋公就是唐瑞郎口中的戚云初,就是那個率領飛龍衛精騎百人,狂掃盜匪三百里的傳說之人! 葉佐蘭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相見! 最初的震驚過后,緊張感卷土重來。然而正當葉佐蘭汗流浹背的時候,輿轎里的戚云初卻嘆了一口氣。 “如此俊俏標致的孩子,難道也要往北面去么?” 葉佐蘭還沒會過意來,朱珠兒就搶在前面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這孩子命苦得很吶,爹娘都死了,孤身一人從外頭逃荒來的。不過以后進了宮可就好了,跟著秋公啊,這一輩子吃穿都不愁了?!?/br> 戚云初卻微微搖頭:“這事畢竟不能強迫,必須要看他本人的意愿?!?/br> 說罷,他伸出手,竟然輕輕地摸了摸葉佐蘭的臉頰,卻又冷不丁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狗娃!”朱珠兒搶在前頭回答:“窮人家,起個賤名好養活。至于姓氏什么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啦?!?/br> 戚云初并沒有理睬她,依舊似笑非笑地看著葉佐蘭。 “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既然投到陸當家檐下,也算是一種緣分,不如就跟了他的姓。我再給你取一個名……” 說到這里,他略微思忖,忽然吟詩道:“‘金玉有本質,焉能不堅剛。惟在遠爐灰,幽居永潛藏?!瓘慕裉扉_始,你就改名叫‘陸幽’罷?!?/br> 陸幽?葉佐蘭心底里“咯噔”地一聲。 這倒也是巧了。 雖然還遠遠未到加冠的年紀,但是葉佐蘭早就為自己擬好了表字。蘭者,幽芳也。因此,以“子幽”為字,與“佐蘭”之名并列,似乎再妥當不過。 陸幽、陸幽……也許他葉佐蘭真要頂著這個新名字,在人前行走了。 內侍省的官宦與內飛龍衛的軍爺們終于離開了。 待到馬蹄聲遠得輕不可聞時,朱珠兒頓時拉下臉色,氣勢洶洶地跑過去,沖著葉佐蘭的腦門兒就是一記爆栗。 “臭小子,差點嚇死老娘了!你自個兒出事倒還不打緊,可別連累著我們一起倒霉!” “佐蘭!你沒事吧?!”葉月珊也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抱住了他。 葉佐蘭一邊捂著腦袋一邊搖頭,卻又開始發愣了。 戚云初剛才的那種反應,顯然并沒有將他和宣王趙陽的容貌做任何的聯想。這又是為什么?難道戚云初壓根兒就沒見過宣王趙陽? 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剩下來的另一種可能就是……自己根本就與那宣王趙陽絲毫不像,是唐瑞郎故意說謊。 可唐瑞郎為什么要那么做?難道說,就是為了和自己套近乎? 葉佐蘭的心臟又漏跳了半拍,緊接著突然意識到——后天就是端陽節日了。 雀華池,在城東南隅。岸邊多香草,池上多舟船,是詔京的消暑勝地。端陽佳節,雀華池上更有龍舟競渡,熱鬧非凡。 葉佐蘭八歲那年,曾經跟著父親去過一次雀華池,那時的記憶依舊鮮活,然而轉眼一切都成往事。 罷了,都走到這一步,又如何還能夠惦念著那場端陽之約。 葉佐蘭苦笑一聲,掐滅手中燈芯,如同掐滅心頭最后的一絲希冀。 可他卻沒料到,有些死灰依舊是會復燃的。 端陽這天一大早,陸家內院忽然熱鬧起來。朱珠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命人牽來胖驢,說是要去雀華池邊看看龍舟健兒的颯爽英姿。陸鷹兒有事走不開,就叫瓦兒和佐蘭一起,拿著吃食與茵毯跟著伺候。 葉佐蘭愣了愣,說自己實在不方便拋頭露面,然而那朱珠兒卻一反常態,拍著胸脯保證不會有事。 “怕什么?!你都有了長秋公賜名,又十成十地像個小廝模樣。再說大家都只顧著看船,誰會來管你是誰?!你要不去,我便領著你姐去!她那小模樣,倒是指不定被哪個老掉牙的員外爺爺給相中了呢!” 她這話說得驚悚,葉月珊已經皺起眉頭來。葉佐蘭雖然知道朱珠兒喜歡嚇人,卻也不敢冒險將jiejie置于為難的境地。 提上食盒,背上繩床,葉佐蘭跟著朱珠兒,往雀華池畔去了。 第25章 蘭珠 朱珠兒的話,倒是一點兒都沒說錯。 他們出發得晚了一些,到達雀華池的時候,池邊百步之內,已是萬人攢動。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墻,也分不清楚哪里是水,哪里又是岸。所有人都在拼了老命地往前擠壓著,根本沒有人來揣摩葉佐蘭的身份模樣。 朱珠兒咒罵了幾句,扭頭命令瓦兒和佐蘭做好準備。緊接著她忽然大吼一聲,一個發力就朝著人群撞去! 被她撞上的人墻,霎時間打開了豁口。葉佐蘭驚呆了,還是被瓦兒提醒,這才趕緊跟上。 一大二小三個人,就這樣在人群里一撞一挪,悲壯地前進著。所幸朱珠兒倒還找對了方向,那鼓點聲與水浪聲慢慢就變得清晰起來。 差不多快要走到水邊,葉佐蘭實在被擠得受不了,正想喘一口氣。背上背著的繩床忽然被后頭的人給揪住了往后拖拽。他頓時如蘿卜一般被“拔”起來后摔在地上,緊接著又被連踩了兩腳。食盒里的吃食灑了一地。所幸邊上有棵細細的柳樹,他趕緊抱著柳樹站起身,這才避免了被活活踩死的可能。 然而這樣一摔,卻把朱珠兒和瓦兒給“摔”得無影無蹤了。 沒有了朱珠兒的強力開道,葉佐蘭頓時好像一小片落葉,被人潮東推西搡著,很快又回到了最外圍。他知道單憑自己的體力,絕不可能順利抵達湖邊,干脆就往沒人的地方走去,想要歇息歇息再作打算。 正巧邊上是一片茂盛的竹林,林間有條小溪,溪水清澈,又有紅魚悠游。 葉佐蘭想起了家中的池塘,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沿著淺灘走進了竹林深處。 原來這里藏著一個淺灣,雖與雀華池相連卻不通航。因此乏人問津,此刻倒是格外的靜謐宜人。 葉佐蘭這些日子在陸家干活,時刻不得消停,早就鬧得腰酸背痛。眼下他忽然有了個打算——不如就在這里找個隱蔽的地方,偷偷睡上一覺。 這樣想著,他便繼續朝前走去。又過二十余步,轉一個彎,眼前冷不丁地出現了一座親水的破舊涼亭。腐朽的楣子與檐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傾倒下來。 怎么會……這不就是前幾天剛剛夢見過的地方? 夢境里面,他與唐瑞郎在亭中相見,而后……葉佐蘭打了一個寒戰,放輕腳步繼續向前走,終于看清了亭上的匾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