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3
葉佐蘭正準備答應,這時候博士入了堂房,眾人急忙散開,陳志先也趕緊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按照太學的規則,每個月的初一休息,初二、初三在維亨堂會講;初四背誦會講所涉及的經典;初五和初六兩天,則由博士為學生們仔細復講。 今日是初五,學生們整日都會在堂房內聽博士復講。葉佐蘭知道自己是后來者,因此聽得格外認真,就連課間也忙著謄抄墻上的手稿。如此半天下來,倒也沒有遇上什么問題。 轉眼間就到了晌午時分,學生們開始前往會饌堂用餐。這原本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然而葉佐蘭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再簡單不過的事上,惹來麻煩。 膳廳設在號舍的西南角,可以容納六館千人同時就餐。葉佐蘭猜想著用餐肯定會有一些禮儀,于是決定跟在陳志先身后模仿??烧l知道他剛剛在陳志先的身旁坐下,陳志先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會饌的座次,并非按照學館堂房的順序,而是與號舍的分配相同。所以,你不能坐在這里?!?/br> 葉佐蘭愣了愣,一時無法理解地反問道:“難道說,這兩者之間還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了?!弊陉愔鞠壬磉叺牧硪粋€人插話進來:“把話說白了吧,這里的座次是和伙食優劣直接相關的?!?/br> “優劣?”葉佐蘭愕然:“可我原以為這里的會饌都是統一烹制供給的,所有人吃得都一樣?!?/br> 依舊是那第三個人回話道:“米飯腌菜魚干,你想要吃得一樣自然不是問題。然而有人家中愿意補貼點伙食錢,你也不能逼著人家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吧?” 這話終于令葉佐蘭皺起了雙眉。 “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我原以為太學館是求學證道的地方,卻沒想見……第一天就遇上了這種與正道相悖之事?!?/br> 他年輕氣盛,說話未免把握不住分寸。那學生被一個比自己小許多歲、背景又遠不如自己的小兒教訓,面子上自然有些掛不住。他正要發作,斜對桌的一個矮胖青年突然湊了過來。 “吃個飯而已,何必如此置氣?” 矮胖青年居然打起了圓場,又親熱地摟住葉佐蘭的身子,湊到他耳邊說道:“我要是你,可不敢在會饌堂里鬧出什么動靜來。教官可不管誰是誰非,各打五十大板難道你會愿意?” 第4章 瑞郎 胖子的這番話倒是讓葉佐蘭想起了洪先生的叮囑。 學生與學生之間的糾紛,教官們不愿意去管,就算管了也于事無補——這或許是因為,雖然教官在國子監里的地位超然,然而一旦走出務本坊的高墻,他們也僅僅只是一些品級不高的朝廷官員而已。 而這些官員,反而需要仰仗學生的父母,以獲得升遷的機會。 當然,此時的葉佐蘭尚未思考得如此深入。他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切與自己所想象的,或是父親曾經反復描述的大寧朝最高學府并不一致。 不忿歸不忿,然而此刻除了忍耐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葉佐蘭深吸一口氣,再不理會旁人的挑釁,起身準備往四門學生那邊去,卻又被那個胖子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腕。 “弟弟別走??!第一天剛到,有什么弄不清楚的也是難免。不如這頓就跟著哥哥我一起吃,多添一副碗筷的事兒,你可千萬別推辭?!?/br> 葉佐蘭畢竟人小力弱,兩下就被胖子拽到了身邊。原本一個人的位置上,如今卻擠著他和胖子兩個人,胳膊貼著胳膊、大腿挨著大腿,真不是一般的捉襟見肘。 現在雖然是初冬,但葉佐蘭依舊能夠感覺到胖子大腿的熱度隔著冬衣傳過來。還有胖子身上的熏香,與桌上rou食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 葉佐蘭頓時食欲全無,手里的筷子也掉了一根在桌子上。然而那胖子卻夾著一塊油膩膩的肥rou壓著他的嘴角。 “來,嘗嘗這個?!?/br> 周圍的學生們都露出了揶揄的表情,有些還竊笑起來。葉佐蘭雖然說不清楚胖子的行為究竟有哪里不妥,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歡這樣的接觸。 于是他向后躲了躲,避開那筷肥rou,只解釋道:“我吃素?!?/br> 胖子愣了愣,又伸出手來點了點葉佐蘭的臉頰:“吃素好,怪不得弟弟的皮膚摸上去如此光滑。倒是比外頭的jiejie們更漂亮百倍呢?!?/br> 葉佐蘭年紀雖小,但是聽到這句話,終也明白自己是遇到了輕浮之輩。他從小被父母jiejie疼寵,只差捧在手心里呵護,哪里遇到過這種事?此刻,也唯有漲紅了臉頰,渾身僵硬。 恰在這時候,坐在胖子身邊的另兩個學生竊竊私語了一陣,其中一人扭頭看向葉佐蘭。 “一會兒到敬一亭去,有人在那里等你?!?/br> “誰?!”胖子搶在葉佐蘭前面反問,好像擔心有人搶了自己的獵物。 “我不知道?!闭f話的學生搖頭,“但話是從北邊傳過來的,你且好自為之?!?/br> 葉佐蘭朝著北邊看去,會饌堂的北面是國子學生的席位。那邊比這里安靜許多,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位置上,似乎并不交談。 然而葉佐蘭猜想,這所謂的平靜只是一種假象——否則又怎么會有口信,大老遠地從那個地方一路傳過來? 找葉佐蘭去敬一亭的人究竟是誰,這一點尚未明朗。不過胖子顯然意識到了什么,言行舉止都收斂了許多。葉佐蘭趁機扒完了碗里的米飯,快步離席,走出會饌堂。 午餐后留有大約半個時辰的午休時間。清理完餐具之后,無事的學生可以回去號舍休息。葉佐蘭的號舍晚上才能備好,他干脆就在會饌堂前的庭院里踱步。 雖然收到了口信,然而他卻猶豫是否要赴約。 經過剛才的一番遭遇,他對太學生的印象已經大打折扣;而國子學生的身家又在太學生之上,是否會更加傲慢無禮? 既然無心卷入糾紛,那么退避三舍也許才是正確的選擇。想到這里,葉佐蘭打消了尋找敬一亭的念頭,只想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養精蓄銳一番。 于是,他循著庭院中的碎石幽徑,專往聽不見人聲的方向走。很快就只見古槐蒼天,中間立著古老的碑石——清凈是清凈,卻也分不清楚東西與南北了。 不覺間又走出百步,眼前忽然現出一處八角涼亭,里面隱約有人影。 葉佐蘭擔心迷路誤了時辰,正打算上面詢問。而亭子里那人也聽見了腳步,朝這邊望了過來。 居然是他! 葉佐蘭心中突跳——亭中之人正是維亨堂外,沖著他粲然微笑的國子學少年。 他再抬頭,這才發現八角涼亭高處掛著牌匾,上書“敬一亭”三個字。 事已至此,再扭頭逃開顯然不妥。葉佐蘭也唯有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少年將葉佐蘭迎入亭中,用溫暖帶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自我介紹道:“我姓唐,雙名瑞郎。我們早上見過一面?!?/br> 葉佐蘭點點頭,卻還是一言不發。倒是唐瑞郎追問:“你怎么不說話?” “我以為你沒說完?!比~佐蘭老實回答:“我今天遇到的其他人,除去名姓之外,往往還會捎帶著通報一下身家門第?!?/br> “通報那些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是一品大員之后,讀書這件事,還不都得親自跑到這學館里頭來?” 唐瑞郎笑得爽朗,又直視著葉佐蘭的雙眸:“話說回來,你還真不知道我是誰?” “不知?!比~佐蘭不以為忤。 唐瑞郎依舊只是笑:“不知也好,倒是免掉了好多麻煩。對了,既然時間還早,不如到我的號舍里去坐坐?離這里也不遠?!?/br> 想起剛才胖子那事,葉佐蘭覺得不妥,可眼前的唐瑞郎似乎又與那人有著很大的不同。他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學生們的號舍集中在國子監的北邊,并且以東北方向的最為寬敞。唐瑞郎的號舍是東北第一進,不算多大,卻貴在獨門獨院、環境清幽。而最令葉佐蘭驚訝的是,院中的耳房里居然還住著一名小廝。 唐瑞郎領著葉佐蘭走進正堂,兩人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屋子里收拾得還算整潔素凈,但葉佐蘭知道這并不是唐瑞郎自己的功勞。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我原以為國子監的號房都需要學生自己收拾?!?/br> 唐瑞郎倒也沒有避諱:“我剛來的時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紀。家中母親放心不下,死活都要遣人關照著,否則就逼我罷學。你若是早來一年,東廂那邊還住著兩個小廝呢?!?/br> 葉佐蘭的父親為官清廉,全家至今還在頒政坊中僦屋而居,家中的三名仆役也都是雇傭性質而非家仆。然而眼前的這個唐瑞郎,年紀輕輕就使喚過三名下人——相較之下,葉佐蘭立刻明白了彼此之間的差距。 在這堂堂大寧朝的國子監里頭,難道不應該憑著學問和文章來論資排位的嗎?為什么吃飯與住宿,還要看家里頭的背景? 葉佐蘭越想就越覺得氣餒,然而唐瑞郎并不知道葉佐蘭的這點心思。他一手托腮,目光依舊在葉佐蘭臉上打著轉兒。 “聽說剛才,少府少監之子對你動手動腳?” 少府少監之子,說得就是剛才那個胖子?不提則已,葉佐蘭又想起了那塊肥膩的豬rou,頓時皺著眉點了點頭。 唐瑞郎一手指著西邊:“你才應該去那頭豬的號舍里看看呢。太學分給他的院子里堆滿了各種雜物,住了三個仆役,還養了兩匹馬。他嫌馬的味道大,又從別人那里半搶半買了一進院落,專供自己居住?!?/br> “養馬?” 這聽起來可真是荒唐透頂,葉佐蘭愕然道:“少府少監究竟是多大的官,怎么難道教官都不敢動他?” “倒也只有從四品下而已。然而這廝的父親協調著紫宸宮的開銷用度,皇家的采辦和天下銀錢的流通,這些可都是肥差。聽說他們家的庫房里,光是絹就有五萬匹,雕刻精美的四足大床兩百多張,珍珠寶貝更是不計其數。去年那廝過生日,宴席擺了三天三夜,家宅花園中的樹上纏滿了綾羅綢緞,燈燭燒得都是人魚的油脂,日夜不熄?!?/br> 雖然唐瑞郎的口氣云淡風輕,然而這些事情在葉佐蘭聽來,毫無疑問都是聞所未聞的。他愕然追問道:“這些都是貪贓枉法的事情吧?難道他們就不怕被朝廷懲罰?” “……” 唐瑞郎無言地看著葉佐蘭,過了一會兒才撐著腦袋笑起來:“你長得和‘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可是性格脾氣卻好像完全相反。這真有趣?!?/br> “什么?”葉佐蘭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你是說,我長得像什么人?” “像一位十分尊貴的人。但我不應該隨便透露他的身份,否則,日后整個國子監的學生都該知道他長什么模樣了。不過以你的資才,總有一天能夠與他相見?!?/br> 聽他這么說,葉佐蘭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今天早晨維亨堂外,唐瑞郎的那粲然一笑,原來是認錯人了。 不知為什么,葉佐蘭突然覺得有點失落,又問唐瑞郎:“你和‘那個人’很熟?” “見過幾次面,也說過幾句話。僅此而已?!碧迫鹄刹幌裼兴[瞞:“說實話,那個人的脾氣不太好,周遭的人都害怕惹怒他。我更喜歡你這樣的性格,也許今后我們可以成為朋友?!?/br> “……還是算了吧?!比~佐蘭發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嘆息:“這里與我一直以為的有些不太一樣,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這里?!?/br> “為什么不呢?” 唐瑞郎依舊笑著反問。 “你可知道,當年我家原本打算將我送去弘文館,只有我的小叔堅持讓我到國子監來。他對我說,比起弘文館,國子監里面能夠聽見更多不一樣的聲音。傾聽異見,思辨而取舍——這原本就是一種學習。如今你卻因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那么一點差異,就貿然放棄這個無數人求而不得的機會……連我都要替你可惜了?!?/br> 第5章 無猜 弘文館? 葉佐蘭這一下可真是寒毛直豎。 他當然聽說過弘文館,那可是設在紫宸宮中書省內的學館,專供皇室宗親與功勛貴族子弟入讀,規格遠比國子學更為高尚。 眼下這唐瑞郎居然擁有入讀弘文館的資格,可見他相較于尋常的國子生,身份又要高出一截……搞不好甚至是皇親國戚,與下級官吏之子有如云泥之別。 葉佐蘭自幼便被教導“樂殊貴賤,禮別尊卑”,如今“貴人”在前,便不由得緊張起來。 倒是唐瑞郎笑嘻嘻地逗他:“怎么又不說話了?” 葉佐蘭低著頭,只抬起眼睛來看著他:“你的小叔說話似乎很有分量……他是不是什么有名的人?” 唐瑞郎倒也沒打算隱瞞:“正是當年的安樂王爺,趙南星?!?/br> 果然是皇親國戚!葉佐蘭在心中驚呼一聲,頓時不知是該坐還是該立。 見他表情僵硬,唐瑞郎故意作傷心狀:“怎么,莫非你很討厭他?” 葉佐蘭急忙否認:“安樂王可是平定云夢沼之亂的大英雄,我怎么會討厭他!” “那你為什么要用那么僵硬的表情看我?” “我……”葉佐蘭伸手摸摸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從沒有認識過像你這樣的貴人?!?/br> “貴人,你說我?不,我根本不算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