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梁嘉善抬頭,忽而笑了。 嘉善只是一個重情的兒郎啊。 父親。 梁太尉何曾見過兒子這樣?一時痛心疾首。局勢演變至此,晉王雖已呈現敗局,但圣人還未輸,梁家此刻切忌與謝家交往過密。 他正打算狠狠心將梁嘉善禁足,管家忽而奔至,高聲喊道:“大人,圣旨到了!” 梁太尉心中陡然一沉 果然,圣人聞得京中美談,特意下旨為梁嘉善和謝意賜婚。這哪里是賜婚?分明圣心猜疑,恐晉王之事乃是有心人做的手腳,正在試探梁家! 梁太尉剛要與內侍打兩圈太極,就聽一道舒朗的聲音道:“梁嘉善接旨,謝主隆恩?!?/br> 芝蘭玉樹的少年雙膝跪地,雙手貼面,額心貼地。 那姿態何等虔誠。 …… 令人煩躁的夏夜,也不知周茵水今天抽了什么瘋,從外面回來就發了兩三通火,惹得梁瑾一陣郁結,左右睡不著覺,干脆走到花園抽煙。 前一日好好的大壽被攪了局,弄得他焦頭爛額,媒體警局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才平息,對方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關鍵老爺子還讓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他覺得不可思議,梁清齋上了歲數,最怕碰到電視里那些事,平時有個風吹草動就要請人到家里來四處檢查,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沒想到這一次這么輕易地息事寧人。 其中難免有古怪。 不過他一向想得開,世上哪有干凈的生意?他若不見黑暗,定是梁清齋出手幫他擺平了,這次很可能也是如此。 這么想著,梁瑾狠狠吸了口煙,尼古丁進入五臟,再吐出來,帶來一陣強有力的放松。一口濁氣總算消散,他走至花臺,忽的瞥見一道暗影,心下一驚,陡然道:“誰在那里?” 前一日槍響的陰影還在,梁瑾唯恐余亂未清,作勢就要叫人,卻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帶著絲頹廢道:“爸爸,是我?!?/br> 梁瑾走近去看,才發現是梁嘉善。 他陷在花臺里,還穿著前一晚的襯衫長褲,只領結被扯掉了,衣服皺巴巴的,腳邊空了好幾瓶紅酒。 他迷離地掀開眼,問道:“爸爸,還有煙嗎?” 梁瑾不知發生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半包煙遞過去,想了想,又摸出打火機。 梁嘉善不會抽煙,點得太急,煙蒂才剛燒紅,他就費力地往肺臟吸,結果用盡全力,也只是讓自己更加痛了。 他一把摔了煙頭,再掏出一根重新試,梁瑾教他忍受第一口煙的嗆感,吐出去,慢慢就會嘗到一種輕松的感覺。 他試了幾次,不再咳嗽,胸間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就這么癱坐著,手里夾著煙,一根又一根。 梁瑾始終沒有說話,安靜地陪在身旁。 很久很久,梁嘉善才問道:“爸爸,你有過什么夢想嗎?” 梁瑾回憶起年輕的時候,笑了:“夢想談不上,但我當時下鄉的時候,其實很想當一名老師?!?/br> “那你后來為什么沒有當老師?” 梁瑾說:“當老師哪有你想的這么簡單?我去當老師了,家里怎么辦?這么大的生意就讓你爺爺一個人cao心嗎?他身強力壯的時候可以cao持,老了怎么辦?” 梁嘉善吸著煙,神情有點麻木:“不可以請職業經理人打理嗎?” 梁瑾一愣,覺得好笑,到底是沒成家的孩子。 “嘉善,一個家族的企業里面不只有我,還有你的叔叔伯伯,有你媽那頭的親戚,有一些投資人,還有很多員工。事情往往沒有你想得這么簡單,當老師只是爸爸很年輕的時候做過的一場夢而已,夢醒過來,還是得學著肩負責任?!?/br> 他向往簡單的生活,戀慕舒楊,喜愛她身上的書香之氣,可能也是為了成全自己未竟的夢吧?因為從未得到,所以一直貪戀。 梁瑾拍拍梁嘉善的肩:“嘉善,喜歡建筑就去游歷全國,這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br> 梁嘉善喉頭哽咽:“但我走得再遠,也還是梁家的孩子,對嗎?” “那當然啦,等爸爸干不動了,你還是得回來幫我,只是爸爸不比爺爺那一代老思想,可以允許你請專業的經理人,但你即便再自由,也還是得守著家族,把企業一代代傳下去?!?/br> 為什么?因為他是梁家的孩子。 所謂的夢想在名利欲望面前,就是個破爛。 梁嘉善深深閉眼,不甘與惱恨盤旋心頭,為什么終其兩世,他還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命運? 第44章 祝秋宴偶爾會想起瞎灶婆, 那位阿婆頭發銀雪,不過四旬就整日佝僂著背,向人低頭, 向人乞求, 將生存的機會交到別人手上。 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不是不溫暖, 不是不感動, 但人生處于那個階段,都被痛苦仇恨所掩蓋了。他想到的只有出人頭地,沒有時間停下來去感受灶婆帶給他的溫暖。 而就在那個午后,他如一葉扁舟, 切切實實地在謝意為他準備的書房停泊了。 先生同他一起追憶經年趣事, 分析當朝局勢, 還說早就知道他在墻外偷聽,只是他交不起束脩, 先生無法開那個先例罷了。先生家中亦是清貧,無法給他更多的寬待, 只好佯裝不知, 解讀詩文時聲音更大一些, 以便讓他聽清。 他敏而好學, 加之刻苦鉆研, 早已偷師七八,先生能教得不多,只是問他,你在做什么?為什么舍了功名, 蟄伏于世家后院? 祝秋宴想了很久,問:“先生,人世間所行之事有絕對的對錯嗎?” 江溪道:“但問你心,愧否?” “愧?!?/br> “悔否?” 祝秋宴幾經思量,終道:“不悔?!?/br> 每個人在做抉擇的時候都有當下的顧慮,趨利避害,亦或舍身取義。他不悔是因為他還有的選,而梁嘉善一直沒有選擇的機會。 也就談不上后不后悔了,他只有愧疚。 …… 梁嘉善宿醉未醒,周茵水擔心他的身體,一大早請了家庭醫生回來。 負責打掃小樓的阿姨向周茵水報告,曾有人用過小樓的客房,說這話時醫生剛好準備離去,聯想日前的異常情形,朝周茵水遠遠看了一眼。 下午梁嘉善醒來,周茵水坐在床邊嘮叨了很久,一時數落他,一時數落梁瑾,父子倆挨個被批斗。 梁嘉善始終安靜地聽著,面上掛著柔柔的笑意,讓周茵水一肚子的火無從發泄,最后還是偃旗息鼓。 她這個兒子脾氣真的是太好了,可人活成這樣還有什么意思? 周茵水說道:“算了,你從小就有分寸,mama也不問你了,你想喝酒就喝酒,想抽煙就抽煙吧,心情不好的時候總要找一找宣泄的出口,千萬別憋在心里?!?/br> 梁嘉善低下頭,應道:“好?!?/br> “至于舒家那個女兒,反正我是不喜歡的。嘉善,mama不是要跟你作對,只是我見過她幾回,那個丫頭看似文靜乖巧,其實心思深得很,她不適合你?!?/br> 周茵水起身摸了摸梁嘉善額頭,蓬松的劉海遮在眼前,讓她看不清他的情緒,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低落。 嘉善一直很克制,在任何層面的欲望上始終保持著一個清醒的頭腦,好像海里的微生物,非常柔軟,不鋒利,看著也會保護自己不會受到傷害。 但其實,微生物一旦受到傷害,大多非死即傷。 周茵水有多痛恨舒楊,就有多厭惡舒意,可偏偏他喜歡那個女孩。 她嘆息一聲:“任何事情mama都可以妥協,唯獨事關你的終身幸福,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我也不想當著你的面怎么講她的壞話,只是你才回國不久,和她還沒有相處多少天,彼此也沒有特別了解。兩個人要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一旦踏出那一步很多事情就沒法改變了,你要看清她的心里到底有沒有你。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你娶她有什么意思?” 梁嘉善又坐了很久,等到夕陽落下半山的時候才緩慢地行動起來。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刮去下巴的胡茬,拿了車鑰匙出門。 車剛轉過大門,就被一個人攔住去路。 梁宥雙手按在引擎蓋上,朝他挑了下眉,手點點窗戶,示意要跟他說話。梁嘉善沒有動,他再度比劃,那樣子好像在說,如果他不降下車窗,今天他就不走了。 梁嘉善無可奈何,只好降下車窗。梁宥眼疾手快地撥動解鎖鍵,從后門上了車,又翻到副駕駛,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讓梁嘉善完全措手不及。 他怔怔地看著對方,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半天發不出一絲聲響。 梁宥一臉痞笑,打量著他:“嘉善長大了,都這么高了!” 梁嘉善還是一動不動。 “怎么,不認識小叔了?幾年前去國外的時候咱們不是見過嗎?這么快就忘了?我記得你小的時候好像挺喜歡我的,長大了就不喜歡小叔了,嗯?” 梁宥扣上安全帶,拍拍車頭,“走啊,愣著干什么?!?/br> 梁嘉善收回視線。 堵在梁家門口確實不太好,他想了下還是發動車子。車子繞過別墅區,駛向大路的時候他才開口:“小叔什么時候回來的?” “老爺子八十大壽我能不回嗎?人老了,有一年是一年,活過今年還不知有沒有明年,我回來看看他,就當是見他最后一面了?!?/br> 他這話不好聽,還帶著點咒人的意思,梁嘉善忍不住側目,語氣重了一點:“小叔?!?/br> 梁宥趕緊繳械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了,你千萬別給我念經?!闭f罷問,“這是去哪兒?” 梁嘉善沉默。 梁宥話鋒一轉,又道:“聽說你要結婚了?對象是舒家的女孩?” 梁嘉善打方向盤的手驀然一緊,嗓音微沉:“八字還沒一撇?!?/br> “怎么沒一撇,我看要不是徐家那個臭小子惹禍,婚禮日期都要定下來了吧?你爸當年沒娶到舒家的女人,這回換你來,還真是有意思,梁家的男人就非舒家的女人不行了嗎?” 梁宥不乏嘲諷的口吻,“你很喜歡那個女孩?” “我……” 不等梁嘉善說完,梁宥正色道:“我看到了?!?/br> 他背靠在真皮座椅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閑適的姿態,“你眼珠子都快盯到人家姑娘身上了,還敢說不喜歡?!?/br> “小叔,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梁嘉善強自鎮定地轉移話題。 “不想見我???這是催著我走?”梁宥笑了,“你小子有沒有良心,我十年八載攏共就回來幾次,次次都給你帶好玩的東西,你就這么對小叔的?” “小叔,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那你什么意思?” 車到紅綠燈路口停下,梁嘉善被迫看向梁宥。男人深沉的目光籠罩著他,在那一瞬間他發現所有的平靜都不過一層偽裝的皮囊。 他剛要開口,就聽梁宥道,“那天家里出了事,嚇壞她了吧?” 梁嘉善聲音一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