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我不進來,你起得來?” 舒意暗自揉了下腰后,十分氣結,祝秋宴又道:“洗澡的時候在想什么?怎么這么大意?” 舒意暗惱,還不都怪他,但話到嘴邊又變了:“你真想知道?” 祝秋宴垂眸看她,只聽她道:“是梁家嗎?” 他腳步驟然一頓。 縱逃避,命運也要帶到面前來,既然如此,何不迎難而上?讓她看看,到底是她凝視深淵,還是深淵凝視她? “害死謝融的,是梁家嗎?” 祝秋宴動了動嘴,沒能發出聲響。 “我想聽真話?!?/br> “是?!弊G镅缯f。 “梁嘉善知道嗎?” 舒意閉上眼,一句話忽而鉆入耳中。在擷芳齋的樓梯上,一面是風姿卓絕的少年士子們,一面是挽著手的祝秋宴和她,她居然就那樣問他:“你還愿意娶我嗎?” 那時,她應是因徐穹之話懷疑梁家了吧?才會那么突然地開口,梁嘉善怎么回答的?后來還發生了什么? “梁嘉善知道嗎?”她再次問,聲線微顫,抬起眼來。 祝秋宴深深閉目。 良久,他道:“知道?!?/br> “但他沒得選擇?!?/br> 第43章 西江王朝, 文康十四年。 “你還愿意娶我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謝意都怔了一下。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里,就在擷芳齋人來人往的檔口, 有這么多士族子弟, 寒門學子在看著的情況下, 說出這句帶著點脅迫、發難甚至于試探意味的話。 自母親去世, 父親只打發了管家來處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謝融心里沒有任何輕重。她的母親是這樣,那些jiejie的母親和jiejie們也是這樣,即便她賣力討好謝融, 她的婚事也會這樣, 謝意終其一生, 若不能令自己濁清分明,便只能隨波逐流。 昔年秋獵, 圣人恩準王公大臣攜妻小一同前往湯山圍場,是時太子在朝中名聲斐然, 如日中天, 謝融日常被委以重用, 心懷開闊, 她一個女孩兒第一次被允許走出家門, 去看看男兒的世界。 她初涉圍場,見禁軍林立,旌旗鐵騎,烽鼓相傳, 胸間某種被壓抑的情懷如翻江之水一瀉千里。 若她是男兒,以她才情,今日也該位列三軍亦或軍師帳中,哪怕為孔明執筆,諸葛掌燈,這一生也心滿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夢醒黃粱。 她遠遠地走過,聽那刀槍環佩之聲,眼中有熱流淌過。然而就在此時,一聲高喝,圣人遭遇刺殺。 她胸腔如雷鼓動,想到這一生或許只此一次的機會可以讓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現,或許她可以摒棄禮教,突破世俗,與世間男兒比肩風流,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的是萬頃山河,松濤千里,想到的是浣紗秦淮,士族流光,艷羨的是金戈鐵馬,怒嘯中原。 她轉頭即奔往馬廄,取烈馬奇襲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懸崖曠野奔馳,馬術一流,鮮為人知,與姜利一同習武,雖只練得皮毛,但已足夠起到威懾的作用。 紅纓槍當頭掃過,一名刺客人頭滾落。 她占了先機,又是從后背突襲,加之觀察下來,對方雖來勢兇猛,但不傷害混亂中無辜奔走的侍從奴仆,因才對她有所放松。 她料定他們不是簡單的刺客。 即在對方出神的剎那之間,她高聲道:“今日圣人出駕湯山,隨軍戍衛三千,皇族宗親百余,王公大臣百余,內侍宮嬪百余,另有伙夫隨從等數百余,均是西江忠臣良民,為護圣駕視死如歸之人,爾等不過數十,何以抗衡?” 話是這么說,可她余光掃過,前來救駕的禁軍護衛不過百余,與對方人數不相上下,且對方出手狠辣,一看都是精銳之師。 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她心中迅速地想著應變之策,然一己之力對抗這些刺客,害怕終究難免,汗珠順著額角滑落至下顎,她也不敢拭去,只氣勢凜人地盯著對方,紅纓槍在風中獵獵飛揚。 刺客領頭似被她唬到,遲疑道:“你是何人?” “我只是養在深閨內院的一名小女子罷了,然只是我這樣柔弱的女子,因欽慕圣人風采,面對亂臣賊子,亦有舍身取義之膽,爾等竟不羞愧嗎?” “何所羞愧?這個狗皇帝無德無能,治下滿目瘡痍,哀鴻遍野,老子殺了他又何妨?你這小女子倒有膽有識,不若加入我軍,向我主公投誠,待他日改朝換代,讓你當皇后又如何?” 謝意眉頭一皺,有了定論。 近年來西北動亂不休,河西節度使李重夔驍勇善戰,多謀善斷,先是平定塞外之亂,后又解決青州水患,安置雍州流民,攘外安內,雙管齊下,名聲漸起。 晉王徐穹曾受命于湖廣兩帶治理水患與恢復民生,卻遲遲不得良效。圣人追責,消息傳至京中,方才知曉賑災款早被李重夔奪走。 圣人心中對這位盛名在外手握重權的節度使早有忌憚,不經查實就屢次打壓,終究逼反了李重夔。 李重夔在軍中威望極高,傳聞其人文武雙全,賞罰分明,交游廣闊,沒有士族階級之分。于這亂世凡有心有力想要一番作為的人皆可投奔于他,但他至今只盤踞西北,毗鄰湖廣,并未公然揭竿而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想今日就有刺客突襲獵場,謝意也忽而明白過來,若李重夔當真心有乾坤,不至區區數十人就敢挑戰天威,白白犧牲,這么做大抵只是為了試探圣人的態度。 如此一想,她心中豁然開朗,開門見山地問:“你主上可是河西節度使李重夔?” 對方驚詫:“你怎么知道?” “節度使能人善用,策無遺算,小女子曾有幸聽聞過他與塞外一戰的英雄事跡。只如此人物淪落綠林,到底令人可惜,當今圣上寬容,不若請節度使遣使一見,圣人駕前公道自有定論?!?/br> 李重夔據傳是愛民之人,生靈涂炭必不是他心中所愿。他等待多日,應是想要圣人一個明確的態度。 謝意猜想,這群人跑到圍場來撒野,恐怕也是威嚇圣人罷了,以此迫他給一個準信。 只是有些話不宜說得太明白,恐傷了帝王的顏面。 對方沒想到區區一個后院的女子,看似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居然能猜到主上的心思,視線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忽而朗聲大笑:“也罷,今日一行也不算全無收獲,你這小女子很有意思,待至西北,我將如實轉告給主上,屆時還要請圣人給個明斷!” 說罷,他大手一揮,數十人馬當即撤去,只留下滾滾煙塵。 圣人這才由左右內侍和一干近衛大臣簇擁著走出大帳,此時禁軍首領才突圍而出,奔至圣駕前領罪。 原來半柱香之前,圍場突起大火,禁軍有疑,前去探看,不想遭遇對方圍殲。半晌之后副首領調度三軍,留下一支前鋒隊保護圣人安全,其余人等均深入林中,卻接二連三掉入對方陷阱。 李重夔早有預謀,分派多路人馬打散禁軍勢力,逐個擊破,最后余數十人于賬前叫陣,若存心要反,圣人此刻恐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謝意也心有余悸,微微撫著胸口,掌心被紅纓槍磨破了皮,一陣陣疼后知后覺涌上來。 待察覺到身旁視線后,才反應過來圣人正在叫她。 獲悉她的身份,圣人看向謝融,贊道:“謝公養了一個好女兒,奇謀妙計堪比男兒,膽識心機,不輸我王朝一干大臣??!” 這話一出口,眾位臣公皆紅了老臉。 不想事后謝融卻斥責了她:“你沖出去時可曾想過,若然此計不得,被擄掠至對方軍中,一個女子丟了名節,我謝家滿門該當如何?” 她反駁道:“父親,若當真如此,女兒會血濺當場,絕不給謝家丟人!可明明女兒救了圣人,亦得圣人嘉許,為何您就不能……” 為何女子就永遠得不到他一個正眼相看?妻子如是,女兒亦如是。 謝融哼笑:“你當圣人是傻子嗎?禁軍異動,圣人怎會不知?湯山附近就有一支鐵騎軍正在待命,隨時準備實施包圍,給李重夔一個痛擊,可就因為你的出現,打破了圣人原先的計劃。圣人不加追究,不是因為你拍的馬屁響亮,而是想借此機會給王公大臣一個警示?!?/br> 當時在賬內,圣人始終端坐于案后,氣定神閑地飲茶,聽著她說的話,面上微帶笑意。然只有他一人聽出是自己的女兒,膽戰心驚地窺探圣人,見圣人身旁殿前司守將按住刀柄,欲要拔劍,圣人給了一個眼神安撫了他。 當時他已然猜到,這是圣人與李重夔的較量。 這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居然還以為憑借微薄之力扭轉了乾坤?圣人之所以沒有反殺,只是想試探大臣們的忠心,借此敲打一些心懷鬼胎的人罷了。 別以為圣人昏庸,就看不出好瓜壞瓜。 謝融說完拂袖而去,讓她罰跪祠堂三日,不再允許她出家門一步。 從那以后,謝意胸間山水褪色,一腔熱血漸漸涼息。若然不是謝融突然自戕,死因離奇,她被人迫害,命懸一線,而身邊至親至愛均至險境,虎狼環伺,不得不被迫還擊,她本該早早認命,或許今日已經嫁入梁家,成為梁嘉善的妻子了吧?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山水間微瀾起伏,漸漸將她推至一個無路可走的境地? 謝意回過神來,望向身旁的少年。 是從將他帶回謝府的那一天開始的嗎? 始終沒有聽到梁嘉善的回應,夾道兩旁又都是看戲的目光,謝意這時才察覺不妥,朝梁嘉善微微頷首示意,就要從旁經過。 少年們自動讓開了一條道,由她下樓去。不想剛至擷芳齋門口,梁嘉善就追了上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氣喘吁吁地說:“謝意,我……我愿意的?!?/br> 雖然這才是他第二次見她,但花燈節的初見已經足夠他看清心意了。 他帶著一絲靦腆,一絲忐忑,努力平息著胸間涌動的情愫,說道:“謝公離世,我以為你要守孝三年,如今不宜與我談論婚嫁之事,剛才我只是,只是一時……” “一時太激動,忘記表態了吧?”有人追出來笑話他。 其余人等在旁看著,一句也不饒過他。 “梁嘉善,沒料到你有今天啊?!?/br> “咱們梁太尉的公子,一向是京都搶手的好郎君,相貌俊朗,性情溫柔,誰家的女兒不想嫁?” “這么些年我好似從未見過嘉善紅臉?!?/br> “這不就見著了嗎?怎么樣,紅了臉的梁公子是否比往日更加俊朗了?” “確是如此,梁兄,良辰美景不可辜負,今日好酒看來沒你的份了,我等就與狀元郎酣暢去罷,不打攪梁兄了?!?/br> 一群少年打趣也有分寸,說完如潮般退了下去。梁嘉善愣在原地,左右不是,還是祝秋宴先反應過來,拱手牽了馬來,將韁繩交到梁嘉善手上。 “還請梁公子好生將小姐送回府中,七禪就暫且退下了?!?/br> 他說完看向謝意,謝意的目光也攏著他,淡淡的,稀碎的,糅雜在月光中。祝秋宴聽著河畔的水流聲,心里有什么忽然炸了開來,他強忍著,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給梁嘉善與謝意一片天地。 離開之后,他流連幾處,終返擷芳齋。 青石板橋邊已然沒有了小姐的蹤跡,有的只是恩威并施的皇家人。徐穹要娶謝晚,否則就將掘了阿婆的墳。 他有選擇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那一夜,祝秋宴醉至天明,敞著衣襟倒在千秋園的桃林中。 謝意早間梳洗完畢,照例來園子察看,冷不丁撞見這么一個醉鬼,端詳他半晌,終是嘆了聲息。 她讓人把他抬回房間,祝秋宴朦朧間睜開雙眼,見她一身騎裝干凈利落,忍不住問:“小姐去哪里?” 謝意本不欲回,但想了想還是說道:“今日我約了梁嘉善一道去郊外騎馬?!?/br> 他踉踉蹌蹌地起身追來,謝意隨手折過一枝桃花,插入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