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祝七禪忽而嘗到濃茶化開后留在舌尖的苦澀。 謝意撒下種子,翻了新土,額頭微微出汗之際,方才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他說道:“七禪,今晚陪我一起去見晉王吧?!?/br> 她目光澄碧,一如初見。 可少年不敢再做夢了。他雙手交叉貼于下腹,低頭道:“好?!?/br> 入夜后,浣紗河畔又現繁華景象。 擷芳齋位于石橋東側,伴清泉琴音,美食芬芳,意趣非常。 謝意著一身錦藍蘭花紋樣的長袍,冠發高束,環佩叮當。祝七禪則著淺青草葉紋樣的長袍,玉簪虛束了發髻,只手腕間箍了半壁殘玉,其余周身干凈,落后謝意半步,在小二的吆喝聲中上了二樓。 他們一個玉姿秀雅,貴氣非凡,一個修竹清白,神韻天成,小二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吱吱呀呀的樓梯走到頭,看了他們不知多少回。 被謝意再一次捉住偷窺時,小二忍不住笑道:“二位公子長得真俊?!?/br> 謝意彎彎嘴角,不置一詞,卻是好奇地看了眼祝七禪。 他們都是不愛裝扮的人,平常是一副模樣,今日要會客,還是那副模樣,并無刻意捯飭,可她端看著他,還是覺得今日的少年十分俊美,大抵是置身風月秦淮,心境也與往日大不相同了吧? 否則她怎會一點點順著他的眉眼看過去,就在此時此刻,與徐穹相隔一扇屏風的地方,忽的漏了下心跳。 一定是今夜月色過于柔美了。 謝意想了想,重整心神,朝小二點頭示意后,轉進屏風。 于窗邊正興致勃勃聽著琵琶小調的男子,緩慢地轉過臉來,甫然對上謝意的眼眸,眉毛一挑,有些輕佻的意味。 晉王是好美之人,此乃坊間美談,謝意曾有所耳聞,但不曾想面對該是敵人的她時,他竟然也如此放浪。 “一直聽聞謝公有女,家中行九,色智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傳聞非虛?!毙祚份p搖紙扇,客套地說道。 爾后瞥見伴隨謝意進來的少年,神色一怔,又道,“這人是?” 謝意說:“是我的仆從,意乃女子,與王爺單獨見面,恐傳出去壞了您的名聲,才出此下策,還請晉王殿下見諒?!?/br> “晉王?哪還有什么晉王?”徐穹若有所思地望著謝意,“本王現在不過一介庶民罷了,謝小姐應該知道的?!?/br> 謝意在對面落座,望了眼夜幕降臨后的浣紗河畔,神色姿態從容:“有所耳聞。只是不知王爺甘冒大不韙也要在此時召見罪臣之女,意欲何為?” 她實在沒有與他虛與委蛇的興致,干脆開門見山。晉王也懶得再同她繞彎子,徑自發問:“是你做的吧?” 謝意莞爾一笑:“王爺高看小女子了?!?/br> “你不承認也沒關系,但我總要為自己分辯一二。本王向來重利,不做虧本生意,若本王給小姐想要的東西,小姐以什么來交換?” “王爺又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 徐穹往窗邊一靠,懶懶散散的口吻道:“我說過了,本王重利,之所以會對謝府下手,是因為謝府富甲天下的私庫,至于謝融的命并不在我計劃之內。若知道小姐這么難對付,當初有人設計陷害謝融時,本王合該好好拉攏才是?!?/br> 徐穹頓了頓,又道,“這件事表面看來是本王得利,可你有沒有想過,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后?” 謝意凝眉:“王爺不妨直言?!?/br> “本王那個太子弟弟向來賢孝素著,厚德載物,備受文武推崇,這樣的人怎會突然殿前失儀?本王原先以為他做戲多年,一時不察露餡,被父皇抓了個正著,可如今想來,倒不如說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出好計謀,旨在將我推到案前,迫父皇親自動手,清除皇室積弊罷了?!?/br> 當今圣人歷經幾朝動蕩,屬于踩狗屎運撿了個便宜皇帝,創建西江王朝。然皇室根基尚淺,邊塞數國虎視眈眈,內憂外患不勝其擾,再加上圣人這兩年身體大不如前,面對朝堂風云力不能及,就顯得杯弓蛇影,雖寵愛太子,卻輕易不肯放權,又縱容其他皇子專擅,因此儲位之爭迫在眉睫。 這或許是太子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走的一步險棋。 至于謝融,徐穹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謝融教導太子多年,你說他會不知太子心思嗎?然他還是自戕謝罪,是為成全太子大義,還是被太子所負,小姐不妨仔細想想?!?/br> “你的證據是什么?” 徐穹擺擺手:“話說到這里,小姐該先拿出你的誠意來。本王想要什么,小姐應當清楚?!?/br> 謝意一時沉默了下去。 不管謝融之死與太子有沒有關系,面前這頭豺狼卻是要吞了謝家,這一點毋容置疑。 她所擔心的是,自己身在其中究竟是怎樣的位置。 若太子當真故意而為,可若沒有她這當頭一棒,晉王怎會被推至風尖浪口?這其中分明有人推波助瀾,一步步設計。 她屏息凝神,再三回顧先前細節。 忽而頭皮一緊,沒錯,若是徐穹手筆,她早該因那虎狼之藥死在謝家的農莊,可她為什么沒有死? 謝意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從進入包廂之后他就再未開口,安靜地佇立在她身后,像天邊的月常在,卻又常常遙不可及。 謝意喉頭艱澀,就在她準備張口之際,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笑聲。 她探頭看去,只見石橋上走來幾名少年,借著水光里倒映的燭火,依稀可以分辨少年人的長相。 為首的似是去年新科狀元,伴他身旁的是一眾面容舒朗的書生,另一側則是幾位世家的公子,以梁嘉善為首,袁今在旁,一行人浩浩蕩蕩,穿河而過。 不知在講些什么,少年們紛紛笑了。 秦淮的夜,浣紗的月,初春的風,濃郁的酒香,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撞進她的眼眸。 她不知想起哪一年,似也是相似的夜,她在河畔遇見一行少年,寒門學子與公卿士族沒有階級之分,有的只是驚才絕艷與平平無奇。 少年們徜徉在太平年間的風月里,吟詩作對,意氣風發,一腔浩然,何等風流天姿。 那是海晏河清的一年。 她低聲問身后的少年:“七禪,你羨慕嗎?” 少年躬身道:“七禪不敢奢望?!?/br> “我記得你日前說,曾在私塾偷師,你是否也曾想過考取功名?” 祝秋宴想起早逝的灶婆,將酸澀咽了下去,照舊還是一派恭謹之姿:“七禪出身寒門,只勉強認得幾個字罷了?!?/br> “若給你念書的機會又如何?” “功名于我,猶如吉光?!?/br> “我倒不覺得?!鄙倌晡⑽⑻?,就見她含笑的側臉,“有朝一日你會出人頭地,活得比他們都要赤忱坦蕩?!?/br> 說話間幾個少年笑鬧著停了下來,你推我搡地將袁今往外擠。袁今朝前趔趄幾步,又將將停下,對上面前的少女,耳根微微發燙。 “晚、晚晚?!彼q豫地喚了聲她的小名。 謝晚低著頭,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慌亂,故作輕松道:“二哥也在呀?!?/br> 看一眼袁今身后的少年們,怕身份敏感,給他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強忍著再見他的歡喜道,“二哥,我還有事,就先走了?!?/br> 身后掌柜送上剛搜羅來的名士字帖,她抱在懷里,匆匆繞過袁今。 袁二公子生得一張玉面,桃花眼灼灼情深,卻總是舍不得令她為難,就這么看著她上了石橋。忽而撞到一個少年,懷中的字帖掉在地上。 有人笑道:“咦?這不是二公子月前托我找的字帖嗎?” 袁今耳根越發燙了,惱人地瞪了瞪眼,忙上前幫謝晚撿起字帖,想了想又問:“你的馬車呢?” “下午車轍壞了,我讓車夫先行回府了?!?/br> “那我送你?!?/br> “不、不用了?!敝x晚委婉地說,“二哥應當還有要緊事吧?” 袁今吞吞吐吐:“其實、其實我……” 梁嘉善與袁今相交日深,從沒見過他這般局促的模樣,想來一物降一物,實在妙不可言。 而面前這位小姐,也和昔日的謝二大不相同了。 他不愿有情人為難,替結巴的袁今說道:“我們正打算去擷芳齋喝酒,左右也沒什么要緊事,不如二哥就送謝小姐回府吧。女孩家一個人走夜路,總歸令人不放心?!?/br> 其余人等皆哄笑。 謝晚一時也拿不準主意,余光里偷瞄袁今,見他一張正氣的臉越來越紅,心中微感欣喜。 這榆木疙瘩,等他開竅怕是等不到了,干脆順勢將一幅字帖交到他手中,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袁今呆愣在原地,搞不懂她的意思,還是梁嘉善推了一把才覺醒過來,忙追上前去。 女孩子嬌媚回首,盈盈一笑。 水中的月都羞了。 徐穹搖著扇子,映照著窗邊的光火,神色一時深一時淺,就這么看著一男一女走遠后,低頭輕笑出聲:“謝公真是生的一雙好女兒啊?!?/br> 謝意心中一凜,不知他的意思。 “小姐若覺得用一個證據換取千金是筆不劃算的買賣的話,那不妨換個思路。本王想要的只不過是錢,與小姐并無什么深仇大恨,我算計了你一回,你也算計了我一回,彼此公平,互不相欠??商泳筒灰粯恿?,他尚未得逞,就已經算計了謝公乃至整個謝家的將來,小姐與其以卵擊石,無辜犧牲,倒不如與本王合作,或許還有反敗為勝的可能?!?/br> “你想要怎么合作?” “謝二小姐天姿國色,甚合本王心意。若本王與謝家結秦晉之好,小姐適當提供資金助力,那么本王就有把握扳倒太子一城。待得本王榮登大寶,冊封你meimei為皇后,屆時謝家自當光復如前?!?/br> 謝意笑了:“王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br> 徐穹見她有松口的跡象,忙道:“小姐,謝家在圣人面前,只是一個沒落的公卿世家。在太子面前,則是一個尚有利用價值的商戶,可對本王而言,卻是比干心頭,無上至寶?!?/br> 他頓了頓,視線掠向窗外,“更何況本王確實喜愛二小姐?!?/br> 去年春日宴,若不是為了侵吞謝家財富,他又怎會委屈自己向一個借住謝府的表小姐示好?是時他曾于高臺眺望,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謝晚。 那個女子,驕縱有驕縱的美,羞怯有羞怯的美。相比起來,他還更喜歡昔日輕狂的她。 于是,徐穹用這三寸不爛之舌,添油加醋地表達了對謝晚的向往之情,末了希冀地望著謝意,只待她同意,就將太子設計殺害謝融的證據雙手奉上,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杯guntang的熱茶。 “讓我把meimei嫁給你這種畜生,別做夢了?!?/br> 她說罷起身,欲要朝外走去。徐穹被羞辱到這種份上,怎會輕易放她離開?直接躍過桌子,踹開屏風,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小姐不要不識好歹,本王自降身份請你到此,是留著余地,不想把你逼到死胡同去,小姐莫不是以為本王忌憚于你?” 男人斂藏了玩世不恭的笑,露出一雙陰寒的眸子,“本王想要的人,向來只有送上門來讓本王品嘗的份,還沒有得不到的時候?!?/br> 男人手掌粗糲,抓得她手臂火辣辣的疼。她甩也甩不開,取過茶壺,待要朝徐穹扔去,忽然一股力量撞過來,牽了她的手繞過碎裂的屏風。 徐穹咬牙切齒的聲音響在身后:“謝意,你給我等著!出了這個門就不單是謝晚,謝府一門二姝,本王都要收入囊中!” 謝意置若罔聞,目光落在緊緊牽著她的少年身上。 兩人疾奔至樓梯口,恰好與一眾少年迎面相遇。 有人率先反應過來,鬧完袁今,又過來鬧梁嘉善,推搡著往前擠,笑著問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謝意不常出來走動,認識她的多為世家子弟。 梁嘉善自花燈節與她在河畔初遇之后,已有數月不曾見她了,再遇見她滿心的憧憬得到安放,又希冀地涌起不該有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