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祝秋宴恍若未覺,將袖子挽起,露出修長的手腕。劉陽這才發現,他的牡丹袖扣已經不見了。 想必,想必又送人了吧? 他總是這樣,一面虧欠,一面償還。那些如舒意一般于光陰的夾縫不幸遇見他的小姐們,在他離開后的日日夜夜,是緬懷他多一點還是憎惡他多一點呢? 劉陽無力去探索那個答案了,他見過太多凄美的愛情,最終都慘淡收場。 “西江的千秋園,除了名字與謝府的花園一樣,再無相同之處。它是我們幾百年的努力,融匯了我們一點一滴的心血,它有厚重的歷史,綿長的生命,偉大的使命。它見證了我們活著的漫長過程,可以是任何一個亡靈的葬身墓園,也可以是任何一束花的盛放王國,但它絕不是換取你與謝意再見的籌碼。七禪,虎耳草的土壤和藥劑必須如期送回西江!那些渣滓倘若進入千秋園一步,我與你祝七禪的情義就到此為止?!?/br> 祝秋宴側目,在劉陽放完狠話的一刻定定看向他。 劉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外人看到的樣子,從過去到現在,祝秋宴,祝七禪,一直活在陰謀與謊言里。 無人可以窺探他真實的靈魂。 相伴日久如劉陽,依舊不能。 劉陽深吸一口氣,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微微緊澀:“我說的話,你聽懂了?” 祝秋宴掬起冷水洗了把臉,鏡面下一臉如神如魔。 “她在哪里?”他只是這樣問。 劉陽大聲道:“她是誰?” “劉陽……” “祝七禪!當初,當初為什么要救我?是因為從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嗎?那么可憐的一把硬骨頭,和當初倒在謝意車駕前的你那么像,嗯?可你是演的,你在演戲,而我是真的,真實的瀕死之人!我差點就能離開這沒有盡頭的人世,差點就能死掉了,而你卻救了我!” 祝秋宴閉上眼,只聽到手表機械的轉動聲,嚓嚓嚓,離邊境越來越近了。 他再次問:“她在哪?” 劉陽腳底一軟,癱坐在地。 “不知道,她的同伴來這里找過你,說她不見了。這輛火車你比任何人都熟悉,應該知道她在哪里?!眲㈥栄a充道,“哦對,是上回在門口偷聽的女孩?!?/br> 祝秋宴喃喃:“是她?” 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在火車站看過她和小姐親密無間的樣子,她們應當是很好的朋友。 劉陽驚詫:“你知道是誰?那天夜里你就知道了?” 祝秋宴不說話,算是默認。 也對,他劉陽都能聽到的動靜、看到的身影,祝秋宴只會比他聽得更仔細,看得更遠。 “那你怎么不告訴那位小姐?” 祝秋宴想,這個世上的人心可以光靠看和聽呢?小姐的朋友,應該由她自己去判斷真誠與虛偽,是否值得相交。 劉陽轉念一想,卻是笑了。 他想多了,祝秋宴只是誘惑年輕漂亮的小姐,為他傾注善良與愛意,其他的雜事他一概不管。眼看祝秋宴走到門邊,他忽然啞聲道:“七禪,不要再走下去了。你明明知道謝意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你的心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再這樣下去那位小姐會被壓垮的?!?/br> 他們是活在世上的鬼,經營著一座龐大的花園,那里名花萬千,滿園芬芳。 那些花靠他們一路行善積攢的養分存活,比世間任何花卉的生命力都要頑強,那里沒有四季溫寒之分,沒有高嶺平原之差,只要是種子,就可以在那里開出艷麗的骨朵。 千秋園是西江乃至全球最神秘的伊甸園。 可是有誰知道呢?那下面葬的究竟是什么。 “七禪,不要再……” 祝秋宴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拉開門。 “你不懂?!?/br> 他說,“至少那位小姐身邊,哪怕是地獄,我也要去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有關這本書的一些通知都會放在圍脖上,有需要的可以關注下,@doings666。 第15章 色楞格河 如果這趟行程注定中止于俄蒙邊境的話,那么在通過烏蘭巴托后的色楞格河將會是這一站的終點。 它是蒙古的母親河,貫穿大半個蒙古,最終匯入貝加爾湖。不同于早上經過的荒涼戈壁,這里水草豐美,森林廣袤,草甸秀美,河谷幽靜,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舒意只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欣賞到色楞格河的美景。夏季的傍晚,火燒云染紅半壁天,翻滾的云呈現濤濤波浪的姿態,一層一層滲透到地平線,那里是青藍色的河谷平原,冰冷絕艷,閃動著透明的光線,美得讓人炫目。 那一刻她只是想,這樣的良辰,也不知祝七禪有沒有醒過酒來。 倘若他能同她一起見證這一刻,那么先前在他眼里看到的種種,她或許會更加愿意相信是命運冥冥中的安排吧?否則怎么會這么巧,在她蟄伏十五年后的首次出動,就遇見這個世上除周奕以外,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她相信他是一個從上輩子活到這輩子的鬼。 他也會相信她是一個散盡千金的俠客。 祝秋宴,你我的命運究竟還會如何演變?舒意閉上眼的一刻還在想著祝秋宴,然而很快,她就被人捂住口鼻,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火車的轟鳴就響在耳畔,風呼嘯而過,凌冽的寒險些刮破她的耳朵。 她睜開眼,差點驚叫出聲!就在她幾乎掉下車頂的一瞬間,一個人捏住她的后頸,又將她拉了回來。 舒意踉蹌著往后退,轉頭一看,姜利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刀斧削成的臉淬著寒光,朝她步步緊逼。 “九小姐,害怕嗎?” 火車仍在疾行,撞得鐵軌左搖右晃,舒意勉強穩住身體,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你到底想做什么?” “死的人跟你有沒有關系?” 舒意一凜,她差點忘了,巴雅爾遇害了!她猛一抬頭:“是你做的?” 姜利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我為什么要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在舒意意識到自己說漏嘴的一瞬,他篤定了自己的猜測,“除非,他是秘密名單的繼承人?!?/br> 舒意一口否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退到兩節車廂相連的地方,余光往后一瞥,速度太快了,根本跳不過去。 沒有可退的后路,她不得不鎮定下來。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秘密名單是什么,我也不認識那個人。我原本在車廂吃飯,聽見大家都在說這件事,就跟著他們一起過去看看。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同幾個朋友去莫斯科參加畢業旅行,目的過程都非常簡單,你為什么非盯著我不放?” “你不承認沒關系,但我必須提醒你,小姐是不是忘了生身父母是怎么死的?” 舒意一震,強行克制住從內心深處驚惶與憤怒的顫抖,露出絲微笑:“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他們已經過世十幾年了,我現在生活得很好?!?/br> 姜利倒是沒防備她的態度會忽然柔軟下來。 弱不禁風的女孩,就那么站在車頂邊緣,帶著一絲懇切的目光注視著他:“這里太危險了,我挺害怕的,先過去那邊說,好不好?” 舒意指了一個方向,姜利雖覺古怪,但料想一個女孩折騰不出什么幺蛾子,余光往后迅速一瞥,動作卻沒有退讓。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道身影撲了過來,姜利下意識往旁邊一閃,停下來時一柄細薄如發絲的匕首已抵住他的喉嚨! 月色下金絲牡丹扣的花瓣聞到血的氣息,似要盛放般嫣紅,刀片光潔,蛇紋細密,鎖喉之危勢如破竹。 姜利極低地哼笑了聲:“好身手?!?/br> 舒意頷首:“學過點防身術,不過在你面前頂多三腳貓的花架子,糊弄糊弄外人還行,糊弄你還差得遠,好在有名器傍身。我這柄刀,薄得不需要開刃,手一抖就能割破你的喉嚨,我看你還是小心為好?!?/br> 恰好火車一晃,舒意佯裝往前一傾,手腕帶力,刺破他表層的皮膚。 姜利常在刀尖行走,輕易不會受人威脅,不想棋差一招落到一個小姑娘手里,依稀覺得可笑。細細一想,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這樣的結果并不是無跡可尋,她有她的聰慧機巧,也有雷霆手段。之前在洗手間一味被他欺辱恐怕也是裝的,故意示弱讓他輕敵,好誘騙他暴露目的。 只是,她一個被養在溫室里十幾年的女孩子,哪來的底氣? “你與我周旋,果真不怕我取你性命?” 舒意猶豫片刻,淡淡笑道:“我當然怕,從你跟蹤我的那一刻起,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如何反擊,尤其當你對我動粗時。那時我想著,哪怕與你同歸于盡,我也不要白白受你的屈辱,但我終究沒有出手?!?/br> 為什么呢? “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會救我?!?/br> 姜利同樣想起那個男人,以他的觀察來看,那個男人絕不亞于任何一個格斗榜的頂級高手,甚至可能是遠古傳說一樣的人物。然而這個時代,比雙手更快的還有武器。 他的小姐,呵。 姜利面露一絲不快:“那么此刻,你還能篤定嗎?” “我……” 祝七禪醒來了嗎?還會來找她嗎?她不確信,畢竟那扇門再也沒有為她打開過??伤呀浭ナ救醯臋C會了,走到這一步她沒有退路。 舒意抬起胸膛,剛要說什么,就見姜利眼底閃過一抹戲謔,肩膀一轉,蹭著鋒利的匕首劃了過去,隨即將她手臂一折,寒光便朝著女孩細長的頸掠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姜利挾制舒意的剎那,一道勁風從后襲來,冰冷而優雅的腔調響在耳畔,“先生,我提醒過你了,不要再碰我的小姐?!?/br> 第16章 紋身 “金爺,咱們這里是三不管的地帶。您瞧我,活到半截身子入了黃土,還不知歸哪國管,就更不用說這些沒名沒姓的野種了。您是西江的大人物,我不敢欺瞞您,今兒個若誆您一句,恐怕以后就甭想在道上混了。您要看中哪些小子丫頭,盡管開口,小人雖是個沒有歸途的販夫走卒,吃百家飯,喝地下水,經營不太磊落的買賣,但也不是無情無義的劊子手,我撿了他們,給他們吃喝,總好過將他們丟在山里喂狗,您說是吧?這些孩子倘或遇見像金爺這樣的人物,哪怕倒貼,小人也要為您挑個可心的?!?/br> 八十年代的西江,山是高的,水是清的,路程漫漫,可以一路騎著駱駝翻山越嶺,去眺望山的另一邊水的另一頭,浪漫的人互相寫信,心急的家伙連夜趕路,追云逐月,自有一種天長的況味。 九丫頭自幼同父母行商,習慣了睡駱駝背上,卻還是第一次看到與她同齡的孩子被關在鐵籠子里公然售賣,聽不懂那滿臉絡腮胡、看不清面孔的中年人的奉承,卻能看懂父親的眼神。 連日遭逢暴雨,他們行程被耽擱許久,父親急于回西江,不太想管閑事。九丫頭拉了拉父親的手,軟語哀求:“爸爸,我想找個玩伴?!?/br> 她小時候就機靈,想要什么不直說,拐著彎兒表達,自有孩子的一套算盤,把父母攥得死死的 金南對她無有不應,自然應好,牽著她的手到籠子旁一一挑選。 金南原屬意一個女孩,卻見她的目光時時往另外一個男孩那里瞟,眉頭一皺。不同于挑選漂亮的花草,有意思的玩具,現在是要解救一個孩子帶回家精細養著,金南不能任由她,剛想同她掰扯清楚,她小手一撒,朝旁奔了過去。 那時她已是記事的年歲,姜利比她大兩三歲,記憶更加完整。被關在獸籠販賣,任是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對他而言亦是無法抹去的屈辱。 他眼睜睜看著那個扎兩條麻花辮的小女孩跑了過來,在離他寸步遠處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覷著他,同身后高大威嚴的男人招手,嗡聲說:“我要他?!?/br> 金南問她:“為什么?” 她似乎有點羞怯,躲到父親背后悄聲說了句什么,姜利沒有聽到,只是強烈地意識到她同他們是不一樣的。 高高在上沒有經歷過人間疾苦的小姐,那樣明亮,惹人注目,該如何做才能讓她有和他一樣骯臟的眼神,狠毒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