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戲_分節閱讀_68
秦頌風按住他:“別念了,這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俠義會就是天罰派,管幫主就是上官判,韓皋就是俠盜高函?!彼麃碇爸獯蛱竭^有關天罰派的消息,因此盡管自命俠盜的高函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賊,他仍能熟知來龍去脈。 季舒流皺眉:“咱們江湖中人偷個東西算什么大事,這高函畢竟不是故意把人氣死,最后也悔罪了,天罰派何苦非要他償命不可?!?/br> 秦頌風道:“說來話長。當年那個失主為人吝嗇得出奇,把錢都鎖在地窖里,親兒子都不許用,全家人十幾年不添新衣服,補丁打得跟乞丐差不多,連請客吃飯都舍不得上葷菜。失主平生唯一的愛好就是每隔幾年買一件做工精細的寶物,拿幾十把鎖鎖在一間只有他自己能進去的密室里,一有空就鉆進密室把玩,等玩夠了再轉手賣出去。鄉里人一向瞧不起他。 “發現寶物被高函偷走之后,失主沒有立刻氣死,最開始只是頭暈吐血,自己挺了兩天挺不過,叫來郎中看病,風聲才走漏出去。你想,這么一個的人因為家中失竊被氣病了,鄉里人能說什么?” 季舒流道:“說風涼話?!?/br> “沒錯?!鼻仨烇L道,“后來這人病死了,鄉里人也不同情,只當笑話看?!?/br> 季舒流眨了一下眼睛:“但天罰派同情他?” 秦頌風道:“天罰派向來是為死人說話的。他們覺得,死人不可能替自己辯解,失主已經死于無妄之災,旁人還揪著他為人吝嗇這種小事不放,太過分了。所以一開始他們沒急著抓高函,反倒去查死者的生平,最后真查出死者十年前有過賑濟災民的善舉,雖然捐的錢不多,對這么吝嗇一個人來說也是難得。 “但這個消息散布出去,并沒挽回失主的名聲,鄉里人反而嘲笑他當年捐得太少。天罰派上下都感覺義憤填膺,又不可能出手懲治這些普通人,只能遷怒于高函?!?/br> 季舒流無意識地捻著手中的書頁:“其實天罰派的想法不無道理,只是不該遷怒?!颐靼?,他們不過是一群憤世嫉俗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完全公正?!?/br> “往后翻吧,”秦頌風催促,“天罰派突然消失的真相,多半就著落在高函的女兒身上了。韓青娥,應該是誰?” ※二※ 楔子里的陳年舊事被翻過,下頁的第一折 里,青娥已然長大成人,學得精妙刀法,嫁給了當初意氣風發的“管幫主”。 就像……燕山派仇鳳清嫁給了上官判一樣吧? 季秦二人不約而同地從紙頁間抬起頭,彼此對視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回戲文上。潘子云不算細膩、卻總是情緒激揚的文字在他們眼前迅速掠過。 “我父為俠盜,我亦為俠女。餐風宿露了恩仇,單刀長作天涯旅?!睉蛑械那喽鹱詮募奕雮b義會,與眾俠士一道奔波于江湖之上,同甘共苦,并肩浴血,會中人人贊她為“渾身是膽的英豪女子,穿戴裙釵的生死兄弟”。 她殺死許多為禍一方的悍匪,救下許多慘遭欺凌的老幼。每當夜深人靜,她時常躲到暗處,向亡父傾訴,自己如今俠名赫赫,已經遠勝爹爹當年。 直到某日,俠義會追蹤一伙擄掠婦女的???,乘船登上他們盤踞的海島。一番打殺過后,??鼙槐M數剿滅,獲救的數十名無辜女子卻令眾俠為難不已。原來她們出自禮儀教化興行之鄉,百年來從無失節之女、再醮之婦,如果被送回家中,唯有自盡而死,才能洗清恥辱——縱然不肯自盡,也會有人幫她們自盡。 季舒流輕聲道:“海風寨,節婦村。怪不得那位老仵作說,當年節婦村失蹤的許多女子連尸骨都沒找到。顧名思義,海風寨真正的老巢當然在海里?!?/br> 真心想做貞女烈婦的早在被擄走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獲救的女子們都不想死,她們跪在眾俠面前號哭哀求,只要不把她們送回家中,情愿今生為奴為婢,來世結草銜環相報。 俠義會除管幫主之外還有兩個重要人物,年長的叫邢先生,年輕的叫書先生。年輕的書先生對這些女子動了惻隱之心,但年長的邢先生卻認為,禮教乃是正道,眾俠只該做好行俠仗義的分內事,何必為失節女子的性命而辱沒禮教之鄉的百年清譽,不如把她們送回家去,聽憑自家父母夫婿定奪。 何況,一群大男人窩藏這些青年女子,傳出去有傷眾俠的名聲就罷了,萬一兄弟們把持不住犯下大錯,豈非難以處置。 二人各有支持者,管幫主一時也未能定奪,任由他們爭論。 于是,青娥苦等多年,用性命搏來的機會到了。 她首先騙丈夫出海巡查兩日。沒了管幫主的約束,再加上青娥偽裝中立,說些微妙言語煽風點火,爭論中漸漸生出許多惡意揣測。書先生年輕氣盛,罵邢先生借口禮義廉恥,實則喪盡天良;邢先生憤然回擊,罵書先生偽裝悲天憫人,實則貪戀美色。 俠義會的裂痕迅速加深,青娥又在火上澆了一桶油。 她悄悄對邢先生說,那些女子背地里編造謊言,稱邢先生逼jian她們不遂,才惱羞成怒要把她們送回家等死。 邢先生原本便十分厭惡這群貪生怕死的女人,聞言愈加惱火,沖進后山眾女子住處罵出了他憋在心底的話——她們深受禮教教誨,如今被眾多全身惡臭的??茜栉凵眢w,為何還有面目活下去?落入這等境地,連累得救命恩人互相攻訐不休,卻依然賴著不肯自殺,簡直是沒皮沒臉。 這番羞辱太過嚴厲,到得深夜,終于有個女子不堪忍受,偷偷自刎。青娥與她們同住后山,第一個發覺,猶豫掙扎良久,終究沒有出來制止。 待那女子死去,青娥割下邢先生的一縷劍穗塞進女子的傷口,又從女子手中抽出匕首扔到旁邊的溝里,悄悄離去。次日尸體被人發現,書先生自然認定是邢先生下的手,而邢先生自然認定書先生陷害于他。 一場普通的爭論,至此演化成生死相搏。 邢先生和書先生帶領各自的追隨者混戰至同歸于盡,雙方至死都以為自己是在清理門戶。管幫主出海歸來,目睹兄弟們的尸體,心神劇震,青娥借機偷襲,昔日夫妻兩敗俱傷。青娥道出真相,奪船逃走,將管幫主留在了孤島上。 最后一折只剩青娥一人獨唱。她漂流海上,初時尚且洋洋自得,漸漸卻因重傷和高熱陷入昏亂,時而以為自己在聆聽父親的俠義教誨,時而以為自己和管幫主依然夫妻恩愛,時而以為自己正同俠義會的生死兄弟們并肩作戰。 ……時而痛罵某個陰毒婦人離間她的兄弟,刺殺她的丈夫,更曾目睹無辜弱女子自盡身亡卻袖手旁觀。 她瘋了。 ※三※ 手稿的最后一頁并非戲文,而是蕭玖的字跡。 “我嘗赴高函故鄉查證,鄰舍老者皆稱高氏販賣異地雜貨為生,舉家清貧,其盜竊所得,除亡妻病重之際求醫問藥,當無一分用于己身。昔天罰派未聞高氏俠義之舉,以其欺世盜名故痛下殺手,仇鳳清辯稱其父賑濟貧窮往往匿名,于今觀之,此言是實。高氏鄉里,亦多傳某家貧病困頓、天降金銀事,至高氏身亡而止?!?/br> ——高函竟是一個真正的俠盜。 所以,仇鳳清心底的激憤、復仇的執念,豈是毫無來由。 季舒流眼中閃過一抹淚痕,輕聲道:“三十多年前,仇鳳清也才二十出頭,堪稱鬼才了。天罰派以俠義為名殺死她父親,她不但毀了天罰派,也毀了天罰派的俠義,這個仇報得實在徹底?!?/br> “她也毀了她自己?!鼻仨烇L十分遺憾,“上官判當年在武學上建樹不小,半只腳已經邁進宗師的境界,仇鳳清能和他兩敗俱傷,就算是偷襲也不可小覷。她要是沒把心思花在報仇上,今天的成就說不定能追上元磊?!?/br> 季舒流感覺這個武癡老婆大概是沒救了,無言片刻,又道:“天罰派這種結局,也在情理之中。他們以斬jian除佞、審判天下為己任,個個活不到天年,卻能堅持三代,想來心中的是非黑白必須極其鮮明,才能支撐著自己不留后路、不圖回報地走下去。執著于黑白到了極致的人,認定黑白之后就很難再聽進去對方的解釋,冤殺高函是如此,同門相殘也是如此?!?/br> 秦頌風把潘子云的書稿放到一邊,坐回床沿,抓著季舒流的肩膀道:“別急著感慨。仇鳳清徹底瘋了,元掌門當年也沒能問出真相,至死還在打探天罰派的行蹤,那這件事蕭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她又為什么要去高函的故鄉查證?” “對呀?!奔臼媪黛`機一動,“上官判只是重傷之后被留在島上,沒死,雖然天罰派已經自相殘殺殆盡,但節婦村被擄走的女子還剩不少。難道上官判把她們都娶了,在島上生下很多孩子,所以蕭姑娘才叫蕭玖,說明前面已經有八個……”他說著不覺笑了,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并不罕見,但和傳說中鐵面無私的上官判聯系起來,就叫人莫名好笑。 秦頌風也笑了:“天罰派上百個人,就算自相殘殺,也不可能死到只剩上官判一個。但潘兄寫戲的時候,得考慮到戲臺就那么大,裝不下太多人?!?/br> “說的是,夫人你真聰明?!奔臼媪鼽c頭。 秦頌風又道:“天罰派除了掌門,還有兩個‘官’最大,一個是掌刑,一個是掌書。失蹤前的掌刑是宋老夫人的兒子宋鋼;掌書叫彭孤儒,年紀很小,因為掌書需要識文斷字,其他人不太識字?!?/br> “所以……宋鋼就是邢先生,彭孤儒就是書先生,他們已經同歸于盡了?”季舒流自己反應過來,“不對,宋鋼還活著,所以才能半夜把柏直送到宋老夫人面前。莫非柏直是宋鋼和節婦村的女人生的?奇怪,按照戲文里的意思,當年宋鋼力主讓那些女子回家等死,還破口大罵逼死了一個,怎么會有女人肯要他?!?/br> 秦頌風道:“其實我覺得,宋鋼和彭孤儒都是身居高位的人,不至于沖動到這種地步,自相殘殺的邢先生和書先生可能只是掌刑和掌書的手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