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名字,臣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名字!臣想說,他們不是躺在戰報和日后史冊上的一串數字,他們有名有姓有家人——” 齊鉞的沉著側臉,沒人能看清他泛紅的眼眶,只能聽見他把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有力。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會在每個夜里來找臣!問臣為什么沒有帶他們回家……他們不止是數字而已!” “齊卿稍安,朕明白你的意思?!壁笪牡廴嘀吹念~角,壓著言語里的不耐,“你擬個名單出來,朕會著人雙倍給他們的遺孀遺孤發放碑價銀,等著年后國庫有了閑錢,也會在北境為他們修祠立廟,讓他們受后人香火……” “圣上可知道,那點兒可憐的碑價銀經層層盤剝之后,落在真正苦主手中的,能有多少?” 殿上沒有人敢想見齊鉞居然公然打斷了隗文帝的話,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圣上不明白。死者已矣,身后的哀榮不過是對活人的安慰,毫無意義……” “放肆!”隗文帝拍案而起,驚得一旁的老太監連忙上前攙扶,他一把推開老太監指著齊鉞的鼻子,咬牙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圣上恕罪?!饼R鉞雙膝跪地,終于抬頭正視隗文帝的眼睛,“張品殊罪該萬死,不足憐惜,但臣要替死去的兄弟們,要一個說法?!?/br> “朕沒有赦免張品殊,尤敬之的事兒也按例發與大理寺獄刑部一同追查?!壁笪牡劬従徛渥?,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齊卿,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 “張品殊一死,尤敬之的事,整個北境大營的毒米案始末——”齊鉞的眼神在這個隗都的初秋里幾乎讓整個大殿結冰,“真的還會有真相嗎?” “真的,有人會在意這個真相嗎?” “齊鉞?!壁笪牡鄣穆曇舨皇翘?,卻帶著十足十地帝王之氣,“你太放肆了?!?/br> 殿上眾臣跪倒一片,齊聲高呼“圣上息怒”。 “定北候……”尤敬之跪在地上遙遙向齊鉞行禮,“下官知道,因為北境軍的軍糧偶有拖欠,您與下官一直不對付。戰亂連連,國庫空虛,下官實在慚愧……可是、可是下官不是有意為難……不知是何緣故,讓侯爺今日一定要置下官于死地?” 還是熟悉的那一套,尤敬之說話,幾乎有能把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吐得“發自肺腑”的本事。 齊鉞聞言不禁哂笑,“我不在乎你死不死,但一個張品殊不足以祭奠亡魂!枉死的人,需要一個真相去告慰?!?/br> 是那一百四十一名北境士兵,是齊重北,更是裴城萬人坑內的五萬枯骨。 “可是下官并沒……” “夠了!”隗文帝打斷了尤敬之的話,“尤敬之官拜三品,是六部之一的戶部尚書。難道朕要因為張品殊這個罪臣的一句話,就把他推出去斬了?” “荒謬!”隗文帝終于張開眼睛瞪著齊鉞,“你們愛跪的,都給我去殿外跪著,別礙著我的眼。沒事兒的的就都給我滾回去?!?/br> 相府后院的書房內,林懷濟的眉頭鎖得很深。 “他真的這樣說?”林詩懿滿臉的不可置信。 林懷濟并沒有答話,只是在嘆息之后點了點頭。 林詩懿扶著椅背坐下,一時間鬧不明白,齊鉞為什么這么傻。 荊望守在房中,他需要躲著外人,但并不需要躲著林懷濟。他弄不懂朝中的利害關系,但房中的氣氛已然凝重成了這個樣子,他再是遲鈍也沒法子不察覺。 “夫人!”他緊張兮兮地盯著不言不語的林詩懿,“侯爺會有事嗎?” “目前,還不會?!绷衷娷驳恼Z氣尚算冷靜。 齊鉞戰功加身,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保命丹。 現下北境十二城雖已收復,但諸事尚未最終塵埃落定,即便有人眼熱新貴或是圣上忌憚權臣,也不會敢在這個時候逆著天下萬民所向朝齊鉞明著捅刀子。 可暗地里…… 齊鉞公然頂撞,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開罪圣駕,這罪名說穿了可大可小,皇帝不計較便是無過,皇帝要計較便是犯上。 今天不計較的時候一切無恙,明日若是有旁的事發生,便可以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實諸多欲加之罪,莫須有的事情本來也就在圣上一念之間。 “爹爹?!绷衷娷财鹕?,“他現在還在宮里跪著?” “我走前兒是,不過——”林懷濟還是嘆氣,“后來聽說圣上大怒,讓人給趕出來了……” “爹爹,我回一趟將軍府?!绷衷娷厕D身對荊望道:“走?!?/br> 荊望早已心急如焚,礙著齊鉞的交代不便脫身,這會兒得了林詩懿的話,兩步就躥出了房門。 林詩懿也要跟上,林懷濟卻顫著聲音開了口:“懿兒,你……” “當初于他齊家落魄之時你執意要嫁他,后來圣上下來旨意你又堅決不從;再后來,你們終于還是成了親,你還于他同赴北境,爹爹以為,總算能見到你們琴瑟和鳴;可是他齊鉞風風光光班師回朝的時候,你卻與爹爹說要與他和離……” 林懷濟起身,撫著林詩懿頭頂的手有點顫抖,“女兒大啦,好多心事也不和爹說了……” “可是若真的過不下去,懿兒,相國府還養得起你。爹爹殫精竭慮一輩子,就想給你和你娘過上好日子,你娘福薄,你便替她都享受一遍,也不算枉費了爹爹這些年的苦心不是?” “將軍府現下一潭渾水,前途未明……就算是爹爹的私心罷,你若是有心和離,就別再去參和了,成嗎?” “是女兒不孝,叫爹爹擔心了?!绷衷娷哺I?,對著林懷濟深深一禮,“女兒不知是否會與他白首,但就算為著這二十幾年來受的詩書教化,也不準女兒在這時候……留他孤身赴難?!?/br>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正是一場秋雨一場寒。 雖然渾身濕透,但齊鉞倒是不覺得冷,他喝了許多酒,倒在不知道誰家的屋檐下。 他抱著酒壇,渾渾噩噩聽著耳邊的雨聲,仿佛又回到了九歲那年帶著料峭春寒的雨夜。 當年的小女孩真的很漂亮啊,眉宇間染著點擔憂的神色,她為自己包扎,指尖染上了血,卻圣潔得像一尊白玉菩薩。 齊鉞有些小小的懊惱,他當時抱著膝蓋哭,沒有看到林詩懿朝自己碎步走來的模樣。 太遺憾了。 他努力地強撐開點眼縫,居然真的看到了當年的夢境。 林詩懿朝自己走來,一手撐著一把海棠花的油紙傘,一手提著裙擺,樣子已經是成年后的模樣,但眉宇間的擔憂與當年如出一轍。 淡淡的。 就像油紙傘上的海棠花,明明生得那樣嬌艷,美得不可方物,卻幾乎沒有香氣,不爭不搶,讓這層美淡然,又悠長。 “梅香jiejie……” 他不自覺的低喃,已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說好的千杯不倒呢?怎飲得這樣醉?”林詩懿走到廊下,收起油紙傘遞給身后的荊望,言語中帶著兩分嗔怪,“這身子若是不想要了便趁早說,省得浪費我的湯藥?!?/br> “梅香jiejie!”齊鉞坐在地上攬上林詩懿的腰,像個孩子似的靠在林詩懿的身上,“齊鉞沒有用……我答應過他們的……我答應過的……要帶他們回家……” 他哭得也像個孩子。 “總會好的?!绷衷娷睬穆暟参恐?,并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說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話。 她伸出手,遲疑了片刻終于后還是撫上了齊鉞的發心,也和當年一樣。 她說:“別哭了,梅香jiejie帶你回家?!?/br>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重要感情戲預警! 就因為阿魚請假了一天你們就走光了么o(╥﹏╥)o..如果我說評論區多點人出現我就會加更的話你們會回來嗎.... 第87章 愛意似火焚荒原 醉酒的人最是難纏, 明明渾身使不出一點勁兒來,卻還要胡亂折騰。 荊望要抗一個齊鉞并不是多費事, 卻架不住這人不老實,一路上要往林詩懿身上撲, 他這段日子以來雖是因病清減了不少, 但也不是林詩懿的小身板能受得住的。 荊望連拖帶拽,林詩懿還得在一旁哄著, 才總算是將人弄回了將軍府。 進了主廂房,齊鉞便跟個死人似的癱倒在圈椅里, 林詩懿總算騰出手來, 抹了把額間的細汗。 “去叫管家燒熱水來,再喚小斯來侍候你家侯爺沐浴更衣?!彼粗R鉞一身的臟污酒氣,轉頭對荊望吩咐道:“再熬上一碗醒酒湯來?!?/br> 醒酒湯是要入口的東西, 她想起齊鉞年前在隗都中的毒, 一陣齒寒, “算了,我去罷。正好你等著小斯來了, 守著你家侯爺沐浴?!?/br> 荊望大口地喘著粗氣,忙不迭的點頭, 就要上前去扶齊鉞。 “怎么又要走!”這醉倒的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蠻力, 齊鉞一抬手,差點把荊望這樣體格的人推翻在地,他死死抱住林詩懿的纖腰,“梅香jiejie不走!你答應齊鉞的……” 看著自己懷里的人說著說著就要掉淚, 林詩懿驚得眼睛都瞪圓了……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威風凜凜、立馬橫刀,幾年間便收復了北境十二城,斬殺哈斯烏拉于馬下和手刃斯木里于刀前的定北大將軍嗎? 她看著自己懷里哼哼唧唧的人,怎么看怎么像當年哭鼻子的rou團子。 “你去罷?!彼裏o奈地轉頭吩咐荊望,“親自盯著,別教旁人插手?!?/br> 荊望領命出了房門,齊鉞手上的力道就松了松,林詩懿狠狠地剜了齊鉞一眼,懷疑這人根本就是裝醉。 “起開!”林詩懿沒好氣地推了齊鉞一把,“人言酒醉三分醒,你瘋也瘋夠了,再要胡來我便要走了?!?/br> 齊鉞聞言倒是果然松了手,抬頭盯著林詩懿,平日里深邃沉毅的眉眼被淚水打濕,霧蒙蒙的,瞧著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醒了?”林詩懿瞧著對方一臉的可憐相,到底還是收起了脾氣,“你說說,今日為何要胡鬧?” “我……”齊鉞泄氣地垂下腦袋,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多飲了兩杯……” “那是兩杯嗎?”林詩懿剛要發火,卻發現自己被齊鉞帶著話題走遠了,她壓了壓火氣,“我說的不是這個。你今日在御前,為何要失了方寸,公然頂撞圣上?” 齊鉞再抬眸時平視前方之時,一掃之前的霧氣,眼神中充滿了狠戾。 他說:“我恨?!?/br> 沒有人天生就會殺人,即便是從小騎馬練劍的齊鉞也一樣。 當他在二十歲那年走上戰場,手中利劍第一次刺穿敵人胸膛時,那種可怕的阻力與頓感,活人在死亡前絕望的抽搐,讓他的小臂無助地打顫。 他永遠也忘不了。 “懿兒你知道嗎?”他幽幽地開口,“不管是北夷人還是隗明人,鮮血都是一樣的guntang,就那樣灑在我的臉上?!?/br> 他從那一刻開始真實地感受到戰爭和死亡,也是在那一刻他發誓,要平息這一切,不讓更多的人體會到當中可怕的感覺。 可是熱血是一回事,經驗又是另一回事。 那時的齊鉞太年輕了,不可避免的走過彎路。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我還有機會再來一次。我要盡快平息戰亂,減少傷亡……” 一杯萃了布吉娜的毒酒又何妨。 “更何況我還有你。天知道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北境大營,有多想跨上棗雪飛奔回隗都;我每一天都做噩夢,深怕回來的時候你……” 不想提起秦韞謙的名字,他沒有再說下去。 “可是我不能。北境軍民十幾萬條人命壓在我的肩上,我連喘氣都要格外小心翼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