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我沒有,我敢對天立誓,敢在皇上面前與申氏對質!”馮昭媛恨聲叫道,“我要見皇上!你怎敢背著皇上這樣害人!”皇后淡淡一笑,“要見皇上容易,你是知道皇上脾性的,此事牽涉皇室,涉事之人永遠都要閉上嘴。謀害皇子是凌遲之罪,禍延九族。這個罪責,以你馮氏一門老少,也擔待不起?!?/br> 原來這深淵早已裂開黑暗的巨口,等待自己跌下。 馮氏心底冰涼一片,“你好狠毒的心腸!” “唯一能讓你馮氏免除滅門慘禍的人,不是皇上,是我?!被屎笪⑽⒁恍?,目光凝注于她,緩聲道,“本宮要的人,不是你馮氏,不是你一家滿門,而是覬覦皇位,危害皇子的主謀。你可明白?” 馮氏也是玲瓏之人,雖忿恨惶懼,心念急轉,已領悟此中廝殺真相。 自己微薄之軀,卷進宮闈內外這兩股搏殺的巨力之中,進退已晚。馮氏恨得眼中赤紅,慘笑道,“既然我落到你手里,命該如此,死也無妨,我只要明明白白死在皇上面前,斷不容你這妖婦陷害!” “好,本宮成全你?!被屎笠恍?,回眸對昭儀道,“阿妤,去跟皇上說,昭媛在此,請他過來瞧一瞧?!?/br> 迎請圣駕,在她口中說來,竟是漫不經心。 商昭儀不知為何,竟望著皇后怔了一刻,才低低應聲。 馮氏從商昭儀臉上看出了一絲異乎尋常的愕然,甚至是茫然,這令她在絕望里頓生希冀,直覺到,這位面容和善的昭儀與皇后心意不一,或許是相信自己的。她轉向了商妤,試探著求援,“昭儀,求你相信我,我不是主謀!” 商妤垂首看她,又抬眸看向皇后,與皇后目光相觸,清瘦雙肩隱隱在那一剎繃緊。她低下頭,對馮氏一字字說道,“如若昭媛你不是主謀,為何還不從實供認,究竟誰才是主謀?” ——誰是主謀。 這四個字,商昭儀說得格外清晰沉重。 望進她黑白分明的雙目,馮氏腦中如被冰水一激。 皇后悠然道,“昭媛不妨再想想,想清楚些,事關馮氏一門九族,待到了皇上面前,可要想好了?!?/br> 馮氏跌在地上,失神抬目看向高高鳳座上的華昀凰。 華昀凰娥眉飛揚,似笑非笑。 ———————————— 晨光照不進回幔層層,這昭陽宮,比別處宮室都更空曠幽深。 馮氏僵跪在地,不言不動,閉目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等待著那個主宰自己的生死的人到來。能予她生,予她死的,只有那一人。一念至此反而令籠罩心頭的恐懼退卻,馮昭媛緩緩抬頭望向華昀凰,“你生得這般容貌,卻是一副蛇蝎心腸,皇上遲早會看透你的真容?!?/br> 華昀凰平靜如水地聽著,并無慍色,目中也斂去了寒冽。 “我一生所見最美的女子,是我的母妃,她的心地也如容顏一樣美好??伤碓谏顚m,如在火獄,受盡了世間苦楚。帝王恩愛,如紅顏芳華,都是縹緲來去無憑的,我與你,一樣如履薄冰。能在這深宮中活下來的女子,從來不是憑了君恩。能依憑的,唯有自己罷了?!?/br> 馮昭媛定定看著眼前的華昀凰,不敢相信這個美艷凌人的南朝妖女,竟對自己說出這一番話,竟連她也說,君恩無憑……“皇上待你還不夠好嗎?”她失聲問。猶記得帝后回宮之日,在六宮諸人面前的你儂我儂,酸澀凄苦滋味隨最不愿回想的一幕涌上心頭,她曾矜喜不已的恩寵,與之相較,原來什么也不是。 華昀凰的笑意縹緲如遠山寒云,“情真有時,情去有時?!?/br> 馮氏心里痛楚,想起了那日,宛如天神的君王將自己拽上馬背,掌心溫暖,臂彎便是她的天下;轉眼間天顏突變,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那樣策馬而去。 “皇上駕到——” 昭陽殿上所有的光都在這一瞬亮起了。 華昀凰并不迎出殿外,直待那個玉簪束發,深衣緩帶的身影翩然出現在殿前,華昀凰才離開了她的鳳座,徐徐步下,斂衽屈身行了夫婦相見的常禮。 他立在那里,身后逆著一殿的輝光,伸臂挽住了華昀凰,容色溫柔,“早讓太醫來瞧瞧,你卻不讓太醫覲見,將我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么?” “好好的,要瞧什么?!比A昀凰慵然笑著,語聲宛轉卻清冷,“六宮里誰不是時刻將你放在心上,不缺我這一處?!彼捓锏囊馕?,令他長眉一揚,啼笑皆非的瞧了她,“哪來的這些瘋話?!?/br> 華昀凰一揚眉,亦嗔亦喜的風情,比之方才殺機凌厲,恍若兩人。 不是“朕”,不是“皇后”,他與她說話的時候,直呼名字,直言你我,親近得沒有了帝后尊卑,只是一個男子在對自己的妻子說話。他眼里再無旁人,只有那個顰笑自如的華昀凰。他的眼里,有馮氏從未見過的容讓,無論那個妖女做了什么,他都會容讓。 而自己呢……馮氏身子蜷低,想要縮入角落宮燈的陰影里去,終于盼到他來,到這一刻卻不敢抬眼看他,不敢想,他會怎樣對待自己。 一念之錯,只是一念之錯。 思及此,她顫顫抬起頭來,企盼皇上顧念往日恩情,能寬恕這一念之差的錯。 皇上的目光凝注在華昀凰臉上,一絲余光也未斜向自己。他伸手撫上她臉龐,似要拂去她眉梢眼底的嗔色,她并不領情,側身略讓,肅了肅儀容,“皇上,昭媛馮氏牽涉入薩滿一案,供詞在此,請皇上御覽?!?/br> “朕不看?!彼樕D冷,“后宮之事,皇后定奪?!?/br> 馮氏頓覺咽喉發緊,像被看不見的鐵腕扼住。 華昀凰目光流轉,“皇上不想知道馮氏做了什么?” 他冷淡一笑,“后宮里頭,不知好歹的人,朕看得夠了。若有自己不知死活的,成全她就是?!?/br> 靜默侍立在側的商妤,聽著帝后這番對答,心中一陣寒一陣涼——涼的是,到底君王無情;寒的是,看皇上的反應,怕是對馮昭媛向申氏泄露圣駕行蹤一事已經知曉,卻不予懲治,留給皇后處置,這背后又是怎樣用意,越發難以揣摩。 “此事另有牽涉,妾身不敢擅專?!比A昀凰不動聲色地從商妤手里取過那疊墨跡猶新的宮箋,廣袖微揚,皓腕輕翻,親自呈到皇上面前?;噬纤坪鯇θA昀凰這般態度略覺意外,凝視她片刻,緩緩接過了供詞,垂目看去。 馮氏絕望地眼看著皇上一雙濃黑飛揚的眉,漸漸蹙起,面上寒霜無聲籠罩。 良久,他全無溫度的目光終于掃向自己。 他松開手,薄薄一疊宮箋從修長指間落下,漫天的橫鉤豎鋒,如刀如戟。 他眼中光芒閃動如冰鋒,“朕著實小瞧了你?!?/br> 馮氏定定望住眼前豐神俊朗一如初見的君王,望見他眼中的森然,再也看不清他面容,眼前盡被淚水模糊,萬語千言,都被他這一眼梗在了喉頭,梗成了見血封喉。 “后宮機心,原也尋常?!比A昀凰緩緩開口,“只是馮氏圣眷正隆,尚無子嗣,并無謀害皇子的理由。若無人指使,所作所為,又是為何?” 這般費盡心機,到底為何? 馮氏心中自問,慘然笑意浮上唇角,仰頭望了曾在自己心中宛如天神的男子,啞聲問,“皇上可知道,我所求為何?” “你的所求?!彼⑦?,神色淡到了極處,“除了朕所賜的,其他都是妄求?!?/br>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被這句話擊碎,輕淡得像在說一撮落在了肩頭的塵灰,以寥寥幾字終結了她的此生,“將庶人馮氏打入掖庭戴罪候審?!?/br> 內侍應命而入,將馮氏從地上拖了起來。 馮氏也不掙扎,木然任憑擺布,絕望的目光直勾勾凝在皇上的背影,一瞬不瞬。 而皇上再也不曾看她一眼。 這便是君恩。 馮氏慘笑,臨去前最后一眼,看見的是華昀凰的回眸,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清寒雪亮——“能在這深宮中活下來的女子,從來不是憑了君恩。能依憑的,唯有自己罷了?!?/br> 華昀凰要的是什么,已毫無掩飾的告訴了自己。 萬念俱灰之人已不求活命,只求一個干凈體面的死。一念之差,成殞身之錯,若能少受摧折,免除親族連坐之災,那也罷了,罷了……馮昭媛啞聲長笑,拼盡全力喊出來,“我愿招供?!?/br> ———————————————— 掖庭沒有大費周章,便審出了申氏、馮氏與薩滿法師等人的供詞。 申氏供認,系從馮昭媛口中獲知了皇上去往殷川,以及小皇子已被送入相府。隨即趁相府總管于貞隨同于廷甫入宮之機,利用于貞好色,令心腹宮女引誘于貞,以此罪證相脅,施以重賄,脅迫于貞為己效力。申氏早知小皇子身邊的人謹慎警覺,衣食上全無機會動手,唯有借助薩滿巫師的手段,將瘟毒符咒暗藏小皇子左右。這符咒是薩滿法師被逐出宮之前就交給申氏的,借巫蠱謀害皇子的禍心,竟在靈岫宮中暗伏兩年之久。申氏原本授意于貞直接動手,卻在此節,被于貞反手設計了一遭。 于貞自知做下大逆之事,把柄落在申氏手中,為防她日后滅口,暗里設計繞上鄭氏姑侄,伏下這條線索,以防將來自己遭了不測,事情一旦敗露,申氏也難逃。申氏明知于貞扯上鄭氏姑侄,是別有用心,苦于時機不容猶豫,待小皇子離開相府回到宮中,再無機會動手。料想香囊暗藏藥符,極是隱秘,查遍飲食用具也不會查到這上頭,遂冒險一搏。若非于貞故意“多此一舉”,要順著鄭氏的線索追查到靈岫宮,實非易事。 于貞已畏罪自盡,失了佐證。只能從薩滿法師、鄭氏姑侄和靈岫宮其余人的供詞中推斷串聯,與申氏的供述,皆相吻合。 薩滿法師身受重刑之后,招認多年來一直效忠駱氏,兩年前為大皇子做法壓驚,出入宮中,曾尋機除去小皇子,未能得手,卻因大皇子沉溺日深,引起皇上警覺而被逐。便留下符咒給申氏,伺機再下手。所謂符咒,實則是將患疫毒死去的孩童頭發、指甲做成的藥符。 掖庭繼續嚴刑拷問薩滿法師對大皇子所施的邪術,法師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奄奄待斃,仍稱不曾危害過大皇子,作法壓驚是以藥煙咒語安定心神,大皇子至今失語,并非術法所致。 馮氏則無需上刑,一口直認不諱,供出了窺探消息,串謀申氏的授意,皆出自背后主使人——誠王。這份供詞,饒是久經宮闈血雨腥風的掖庭令,也為之心驚膽顫。與之相佐證的是,薩滿法師雖未供出誠王是主使,卻招認一直受誠王的庇護供養。這令馮氏的供詞,更無可疑。 環環相契,絲絲入扣。 每一份證供都互成佐證,無可質疑,終究還是匯集成一道黑色的脈線,清晰指向了尚堯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然而,隱隱是什么,喚起了他狩獵者的天性警覺,冷靜克制著嗜血的欲望,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尋可疑的蛛絲馬跡。 乃至,抵擋那個骨血深處的聲音,一遍遍發出動搖他的疑問。 怎會是那個人,怎能是那個人,對至親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聞更漏遲遲,這一次單融卻不敢再去驚擾獨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極深的困擾中。 皇上讓息了宮燈,只留御案上一雙龍燭,留他在孤獨安適的黑暗中獨坐沉思。 單融隔了屏風,憂心忡忡探看,見那孤清身影離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正躑躅間,覺察身旁侍立的宮人齊齊跪下,一驚回頭,只見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帶蹁躚行來的,竟是素衣低髻的皇后華昀凰。 單融屈身,方要開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華皇后淡淡搖頭,隔了屏風,望了窗下斜臥錦榻的身影,良久靜立。 她一頭青絲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著,粉黛卸盡的容顏,皎潔猶勝月華。屏風隔開兩個靜默的身影,那一頭無聲無息,這一頭脈脈凝望。 夜風從敞開的殿門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帶,屏風后傳來皇上一聲咳嗽。 皇后低低一嘆,終究還是緩步走向了屏風后…… —— 靜謐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幃,睡得并不安穩的姜璟,朦朧中覺察身旁的女兒抽動了一下身子,像是夢中驚悸,忙輕輕拍了拍她。 睡夢中的殊微一翻身,夢囈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記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給皇后……是,祖父……給皇后……” 第二十一章 上 惟妙惟肖的兔子,綴作眼睛的兩粒珠子泛出紅光,殷殷如飲人血……于從璣赫然睜開眼睛,從將睡未睡的困倦中驚醒,一頭冷汗。 殘燭已熄,月光凄凄照入床幃,半枕寒涼。 從璣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現在冥冥黑暗之中。 徹夜紛亂夢魘,似醒非醒間,又見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雙小手呈給皇后的模樣。于從璣翻身坐起,竭力捕捉腦中那一絲幽魂般游走的疑竇——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后面前,要將香囊給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殺機絕不易覺察;倘若殊微將香囊丟棄,只怕再無從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只是一個五歲女童,他想不出,誰能將計謀用在一個足不出府的孩子身上。 千頭萬縷謎團,已被于貞用一條長索懸梁,截斷在關竅處。 這惡奴畏罪自裁,身后一切清理得干干凈凈,將他的居處掘地三尺,連半點紙頭也找不到。從璣恨到徹骨,懊惱自己沒有早早讓父親逐走這個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隨父親多年,個個可稱能人。唯有這個于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護衛,因舍命為父親阻擋過刺殺而被一路提攜至今。除了一身橫蠻功夫,并無別的本事,卻惡習滿身,貪色好酒,屢次觸犯府中規矩,另外三名總管也不屑與之為伍。唯獨父親,一再回護此人,甚至連大哥也勸父親逐走于貞時,父親卻說道,若論忠義,君子未必勝過匹夫。 當時從璣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卻沒有膽量反駁父親。若是自己早早看清于貞的真面目,也不至有今日的養虎遺患。于家的福禍命運已系于一線;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宮中來人看守;父親眼看著已是病入膏肓之勢……夜已寂靜,半床空冷,枕邊人不知是否將成黃泉鬼,鄭家此時還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只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這門姻緣是兩姓聯姻,尊奉父命,對這個千嬌百媚的妻子,從璣甚至不知自己有情無情,只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能相敬如賓也就罷了。如今,想到她那樣嬌縱慣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卻不由生出憐意……畢竟是結發人,從璣絕不相信鄭氏會有禍心,她既無機心,更無膽量。他仍存了一線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脫去死罪。 天威難測,薩滿一案震動滿朝,一天之內已接連有五位大臣,因與薩滿牽涉甚深而鋃鐺下獄。三年前血洗宮闈的一幕,眾臣記憶猶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動了真怒,鐵腕之下,再敢言的諫官也噤聲惜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