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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凰圖在線閱讀 - 第24節

第24節

    從璣噤聲,心下卻仍擔憂,誠王若連宮禁都敢闖,相府只怕也不會放在眼里。

    于廷甫閉眼片刻,徐徐睜開,“備轎?!?/br>
    從璣一驚,“父親?”

    于廷甫昏翳的眼中精光隱現,“難得今日雪霽天晴,他既有雅興踏雪入京,老夫便在宮門前立雪相候。宮門九重,豈容人想進則進!”

    ————

    帝后離開殷川已七日,

    御駕巡幸南轅大軍所駐守的邊疆四城,從殷川入定州,再赴允州,轉至建州……浩浩蕩蕩的御駕一路往北,風塵輾轉,直至佑州城下。

    七日間,帝后巡幸所至的每一處,皆沐受了天恩浩蕩。

    定州大營中,皇帝巡閱三軍,與軍中第一神箭手比試箭術,雙雙策馬陣前,由皇后親手將紅絨花球系在兩只白雀的足上,放回關了數十只同樣雀鳥的紗籠里,送至高臺,打開紗籠。滿天白雀驚飛,眼花繚亂之際,皇上手中的金雕弓與神箭手的弓同時滿張怒弦,雙箭齊發?;噬系募?,射落了一只白雀足上的紅絨花,白雀片羽無損;而神箭手的一箭,非但也將另一只白雀足上的紅絨射落,花球更完好無損?;噬闲廊环?,當即將御弓賜予這位神箭手,賜下金樽御酒,皇后親手所斟。那神箭手謝恩后,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將金弓雙手高舉過頂,高呼著“萬歲”之聲,策馬繞校場飛奔。三軍將士齊齊山呼萬歲,高舉起槍戟如林,騎兵的鐵蹄震地踏響。一身戎裝的皇上與身著騎服的皇后,颯然并肩立于高臺,俯瞰三軍,宛如一雙天人。

    允州,十二年前烏桓人入侵,守將鄔氏力竭戰死,遺命馬革裹尸,埋骨在城下,死后亡魂也要守護此城,寸步不退。而今墓木已拱,遺孀已老,昔日忠魂已化黃土,卻終究等來無雙的身后哀榮——皇上竟沒有忘記這個老將,親臨墓前,澆酒致祭,御筆親書忠烈碑;皇后召見并嘉封其遺孀子女,將其幼女賜婚給高門佳婿?;噬虾翊伊业娜柿x之心,遍傳允州大營,將士中有鄔氏舊部,竟揮灑了男兒淚。

    建州,是當年皇上還是親王時,率軍征討烏桓,曾駐蹕之地。如今御駕重臨建州大營,三軍鼓舞,皇上巡閱之后,當夜竟攜皇后一同宿在了軍營里。營中燃起篝火沖天,眾將士宰牛烹羊,解甲斗酒,摔角助興,君臣盡豪興?;屎蟮默F身,更是軍營中從未有過的奇景——華皇后卸去了鳳冠釵環,素面朝天,換作北朝女子最尋常的窄袖短衣單裳,伴在皇上身側,與豪邁的軍中男兒一同舉盞飲酒。

    無雙國色,颯颯英姿,折盡英雄腰。

    篝火直燃到月上中天,星斗滿長空,邊塞冬夜竟不知寒。

    帝后所宿的大帳里,為著皇后,多生了幾處暖爐,被褥柔軟,虎皮鋪地,其余并無特殊。侍女早早退避了出去,留皇后親自侍候著已有幾分薄醉的皇上。

    他今夜真是醉了。

    昀凰倚坐在榻邊,絞了一方溫熱的手巾,輕輕擦過他的臉龐,額頭,目光靜靜流連在他眉梢眼睫。他只是沉靜地闔著眼,仿佛睡去了,呼吸也綿長深勻。她卻知道,他是醒著的。方要起身去取茶,他一伸臂,從身后攬住她。

    “十年前,我獨自躺在這營帳里時,想著什么,你可知道?”他低啞了語聲,在她耳畔喃喃問道。鬢間頸側,酥暖拂癢,一時天地間盡是他的體溫與氣息,昀凰垂眸而笑,“若是我,大約就想這樣戎馬一生也罷,碧血黃沙,埋骨青山,做個生也無名,死也無名的小卒,同九重天闕后的生生死死,也沒什么不同?!?/br>
    尚堯緘默片刻,扳過她的身子,亦無奈亦動容,深深看進她眼里,“你果真是偷走了我一半魂魄,才這樣有恃無恐?!?/br>
    ——這般知他所知,想他所想,非但將他如今的心思掐算在手中,連十年前的他在想什么,她也窺得到。當他在心中盤桓著刺客任青殺與不殺,誠王的退路留是不留,對她寧信不疑還是寧疑不信的時刻,她已有了一記狠絕妙絕的殺招在胸中,隱而不發,藏而不露,只等待他先出這一招。

    如此心機手腕,昔日初見,他就已知道,這女子是他一生難逢的對手。

    昀凰微怔,有剎那失神,“有恃無恐,若真有什么可恃的,無非是……”她低下目光,在他衣襟深敞的胸前,用指尖徐徐打著圈,默默不語。

    無非是,這片心。

    他捉住了她指尖,嘆一聲,“昀凰,你可有同樣一片心與我?”

    昀凰心頭一窒,酸楚得無從應對,仰頭以唇封緘了他唇間的嘆息。

    第十三章

    南轅四鎮,最后一鎮佑州,是北齊南方疆界的糧草囤運重鎮。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時間卻是最久。外間的傳聞是,皇后和昭儀,都喜愛佑州山水風物,秀麗溫潤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

    圣駕駐蹕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擾民,僅輕騎簡從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閉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尋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膽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談論起圣駕。

    入夜的酒肆里賓客滿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販茶的行商,從殷川一路過來的,曾在殷川親眼見過圣駕。旁的酒客都羨煞,紛紛纏著老伯與少年,問起帝后風采。

    少年老實,紅著臉說沒看清,只見城樓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來北齊,總算南北不打仗了,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薩娘娘一樣啊?!?/br>
    與少年同來的老者卻嘆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況愈下,還是先帝在的時候好,先帝英明不亞于而今齊皇雄才?!?/br>
    座中有個軍士打扮的齊人,不以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當年怎會把長公主嫁給咱們北齊,靠聯姻來求和?”老者聞言怫然色變,少年更是怒目拍桌,“這話怎講,聯姻就是聯姻,誰求和了?”酒肆中別的齊人,紛紛勸和,責怪那軍士對皇后出言不遜。軍士蠻橫不服,座中一時囂雜起來。

    樓上雅閣中,憑欄而坐的三人,將樓下喧嘩聲也一字字聽在耳中。

    先帝二字,聽得商妤心頭一緊,那軍士的話,亦如尖刺,她聽來尚且如此,越發不敢抬眼看皇帝。身側的皇后,戴了素紗帷帽,此際只將帽紗撩起一半,露了半張臉,鼻尖到下頜,玲瓏起伏如玉琢,唇上一點胭脂色,勻向兩靨。商妤的目光只得黯然垂落在皇后執杯的手上,那只手像寒玉里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紋絲不動。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發,執壺徐徐將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br>
    “你我所鑄的是百年基業,不在這一朝一夕的意氣?!被噬弦馕渡铋L一笑。

    聽著帝后對答,商妤心底有一種冷而堅實的穩篤,皇后一向都是對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愛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榮與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歸心,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圖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來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萬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華昀凰這個流著南秦皇室血脈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著一半南朝血脈的未來儲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轉動手中酒杯,語聲慵懶,“你將我和阿妤誆了出來,原說看佑州的神樹奇景,卻是在這里聽些胡言胡語?!?/br>
    商妤應聲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樹,究竟有何靈驗?!?/br>
    尚堯一笑,“時辰還早,五百歲的神樹自不會跑,這市井坊間的胡言亂語,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聽到了?!?/br>
    他凝視面紗下昀凰若隱若現的容顏,饒有興味,“你生長深宮,卻也不向往宮墻之外的山高水長?!币宦纺涎仓溜L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開侍衛,微服攜她出游,帶她看一看齊地市井風物,卻也不見她有幾分新鮮喜悅。

    昀凰搖頭,神色蕭索,“我看市井風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樓寶傘下的你我,都是遙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終歸要回去的,冷宮、行宮、昭陽宮……南秦的宮闈,北齊的天闕,我已走了萬里,仍舊是在宮中?!?/br>
    如今她越發少言寡語,或是因為這幾盞北地的烈酒,撩動她心事,絮絮說出這番話來。他聽來動容,觸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見的她,寂寥獨立于繁花錦繡的南秦后宮,而今在這無盡無邊的宮闈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為帝后,坐擁天下,卻走不出一道宮墻。

    “昀凰?!彼兆×怂氖?,緊握在掌心里,“當初我入秦求親,將你帶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與你重履南秦,萬里疆土,皆在你手中?!?/br>
    尚堯目光灼灼,長眉斜揚,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見的對手宣示了無聲的回敬——那個人為了他的江山將你放逐北齊,我便將他的江山奪來,置于你掌中把玩。

    樓下酒客的紛爭還未息,小廝苦苦相勸,卻聽得滿堂喧囂一時止住。

    抬頭間,只見那樓梯上徐徐走下來三個人。

    這三人來時直上二樓,男子披了風帽,兩個女子帷帽遮面,并未引人注目。

    此刻當先步下樓來的男子,卸下了風氅,服色與此間北地男子無異,尋常的天青色窄袖長衣穿在身上,卻似華服雍容。這般非凡氣度,俊朗豐神,自是邊地小城之人見所未見的。店中諸人仰首看去,一時已震住,噤了聲,再看向他身后隨行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長紗兜在肩頭,風氅曳地,行止間風姿已是卓然出塵。

    男子攜了這女子的手,離去之際,女子駐足回首,目光隔了面紗望向座中。

    滿座人皆是一呆。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開了口,語聲清冷宛妙。

    南朝少年站起身來,滿面通紅,還是老伯泰定些,答了聲是。

    “為何遠赴北齊?”女子悠悠問。

    “我二人是茶商,往來兩邊?!崩险咭膊恢獮槭裁?,聽著素不相識的女子問話,便垂了手,畢恭畢敬作答。

    “南朝這些年,可還風調雨順?”女子問得淡然。

    老者躊躇片刻,只答,“雖無大災,卻也算不得風調雨順,賦稅倒是日漸重了?!?/br>
    “民生可覺艱難?”女子語聲柔了幾分。

    “比先帝在時,艱難了些?!崩险叽故状鸬?。

    女子默然片刻,垂落的面紗起了一絲如漣漪的輕漾,仿佛面紗后的人,無聲嘆息,只聽她娓娓道,“南朝百姓仍還念著先帝的賢明,先帝有知,當會庇佑子民?!?/br>
    她身后儀容非凡的男子,負手微微一笑。

    望著這三人飄然而去,滿座的人仍未回過神來……驀地,恍惚發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過來什么,大步追出門去。

    門外的兩駕烏蓬馬車已徐徐馳離。

    少年跟著邁出門,只見老伯朝馬車離去的方向,長身直跪在地,連連叩頭。

    馬蹄得得,穿行在邊城巷閭,徐徐馳往城中神樹祠去。

    車中,昀凰抬手正欲摘去帷帽,驀地,手腕一緊。

    他將她拽倒在軟席上,傾下身,將她面紗一把揮開,令她直望了他的眼。

    深褐色的瞳仁里分明盛著怒意,薄唇卻挑著溫柔的笑。

    她仰面望了他,似笑非笑,悠悠道一句,“陛下可知道,南朝人的性子,總是念舊,又知恩的?!?/br>
    “朕十分知道?!鄙袌蛐σ馍盍诵?,手上力道也加緊了些。

    “知道南朝百姓至今念著先帝,我便安心了?!标阑说男θ轁u漸變冷,眼中卻有漸漸熾熱的鋒芒,“待少相沈覺復出,裴氏弒君之罪公諸天下之日,天下眾怒,神光軍復國之戰,便是人心所向,勝算更增?!?/br>
    尚堯深秀雙目微睞,四目相對,迎上昀凰眼中被復仇欲望燃起的狂熱。

    “沈覺在殷川等著韓雍,韓雍已在返程路上,神光軍也已待命三年。這一天,這一天……終究要等到了?!彼噬纤念i項,仰著臉,歡喜如稚鷹初見蒼空,如幼駒初見綠野,那不可一世的征服的狂熱里,亦有仇恨的徹骨之冷,“今時今日,什么風物,什么山水,我都無心無趣再看,我想看的,只有神光軍的馬蹄踏上南秦疆界,只有仇人頭顱落入塵土!”

    “凡你所要的,也是我所要的?!鄙袌虻哪抗馍钌盍鬟B在昀凰眉梢眼角,神魂皆為她所奪,他愛的,便是這樣的女子,這樣的華昀凰,這樣強悍的魂魄。

    馬車停處,已到神樹祠前。

    水流之聲潺潺,一座木橋架于溪流之上。

    深夜里四下無人,北地風聲入夜嗚咽,樹影婆娑,颯颯聲如訴。

    “這便是你要帶我來的神樹祠?”昀凰玩味地笑望了尚堯,“你曾來過此處,祈愿可曾靈驗?”

    尚堯朗聲大笑,“我是天子,我即是天,何需向什么樹神祈愿?!?/br>
    昀凰不由莞爾,這人果然又有別出心裁之舉,似他這樣的人,豈會信什么無稽的神樹。他扶她下了馬車,將她披風系好,又將她罩在自己的大氅下,低頭在她耳畔問,“此刻,若真有樹神,可令你見到一個人,你想見誰?”

    昀凰一怔,略失了神,抿緊唇角,無力說出那個血脈相連的名字。

    第十三章 下

    這世上可牽掛之人已寥寥。

    想見誰,也無需依托神靈之力,她同他一樣,敬天地,卻不仰畏神力,凡有所愿,寧肯自己傾力而為,成也己身,敗也己身,無需向何方神靈祈祝。

    若是已不在這世間的人……

    一個,相見亦無言,縱有萬千心傷萬千言,一默已成永殤?;蛟缁蜻t,來日泉下總會相見,若真有神靈能令魂兮歸來,于此地此時,相見亦不如不見。另一個,卻至今不知她一縷芳魂飄零何處,害她的仇人仍風光逍遙,拿什么面目相見,有什么顏面喚一聲母妃。

    昀凰怔怔失神了片刻,對尚堯這一問,無從回答,只淡淡一笑掩去心底黯然,“若有樹神現身,我才信它有靈。這樹若是女身,那便不用見了?!?/br>
    “為何?”

    “神女襄王雖是雅事,我卻沒有這般雅量?!?/br>
    他側身凝目,只笑不語,臂彎將她緊攏。

    從另一乘車中下來的商妤,見帝后相依低語,便止步在后,于月色樹影里,瞧著皇后與皇上相視淺笑的樣子,商妤心中莫名起了一絲傷感,尋常布衣在身的帝后,這樣看來真是如合璧如聯珠,若真是一對凡夫民婦,未嘗不是幸事。

    她暗里嘆息,轉過目光,望向眼前的神樹祠,大門已緊閉,除去有巨樹參天掩映,與別處所見的廟宇神祠并無二致。車駕駐,扈從退避,卻有一聲沉緩的吱呀聲傳來,一線燈光透出門隙,樹祠緊閉的大門徐徐從內開啟。兩盞燈籠挑出,執燈的人垂首趨步走下石階,屈膝便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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