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譏誚的,低低的笑,握著她的手,徐徐收緊,“我最憎欺瞞,只這一回,你將我騙得很好?!?/br>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臉龐,聲氣都透了涼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見我?!?/br>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掙身在枕上一掌摑了過去。 他側頭一避,她憑虛無力地跌在他身上,牽動傷處,立時痛得白了臉色,仍要掙脫他雙臂。他將她圈在懷抱里,沉聲道,“昀凰!” 她的臉色煞白,眼底泛紅,嘴唇顫抖。 他冷冷看著她,看淚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終究不肯落下一滴淚來,睫上霜色漸凝,喉間微動,卻啞然無聲,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見我,便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夠么?”她望了他,笑道,“一個女子,只有將死之際,才能見上棄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僥幸不死,還需冒一個欺君之罪,編一番謊,好個癡心人,好個卑賤的華昀凰!” “我千里急馳來見你,在你眼中,可是卑賤?”他也被這二字刺痛。 “你是來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還是假做戲么?” 她顫抖了手,將白絹中衣褪下,露出兩肩如削,膚光勝雪,胸口裹起的傷處兀然觸目。雙手一分,便要扯開傷口裹布。 “住手!”他將她雙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傷,是假刺呢?!标阑搜雒娑?,滿目譏誚與絕望。 他怒極,恨極,一言不發地迫視她。 她軟聲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謊也瞞不過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會騙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來做這一場戲!太醫的話,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這樣你總肯信一回了罷!” 語聲驟止。 他不容她問出這樣的話來,低頭,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掙扎,掙不出他雙臂的鉗制。 他吞沒了她的呼吸,她的聲音,迫她只能聽著,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語—— “為何不早些騙我?” 她緊閉了眼,不肯看他,肩頭顫抖如風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視,深深望進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這一劍,無論是誰的主使,我必會給你一個交代,再不會讓你身受危難?!?/br>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飄忽,無處憑著,“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為君之難。既然太醫虛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將行刺也一并算入這場戲,只需一紙詔書,三尺白綾,一了百了。連同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早有許諾,待我一死,便割疆相贈,都是您的?!?/br> 尚堯神色遽變,深而銳的眉目間,竟有了殺氣。 “八百里殷川,算得什么,裴令婉又算得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華昀凰一聲冷笑,眼瞳中凌厲陡生,容色艷煞。 “不錯,這都算不得什么,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一個沈覺,不肯信我!” 沈覺這兩個字,從他唇齒間吐出,直似飛灰。 兩年前,若不是沈覺冒死入宮,她連母妃和少桓的死訊都還被隱瞞著,不知誠王與裴令婉已向她張開了布滿毒刺的網,更不知道……母妃與少桓原來是那樣死去的,刺向他們的刀,不只來自仇人,也來自她最信賴的人。 從他們身上流出的血,亦是她華昀凰的血。 刺下這一刀的人,卻還口口聲聲要她信他。 昀凰顫聲笑,“我該如何信你?” 尚堯望了她凄惻笑顏,萬千言語,僵在喉頭,只得一句—— “就憑沈覺還好好活著,你仍是中宮皇后,衡兒還是嫡皇子,我……此刻在你眼前!華昀凰,你不信其他也罷,只需相信,當日誓約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br> 她窒住,定定看他。 “衡兒,他好么?” “終于肯問一聲你的衡兒?” 仿佛一言戮中她最軟弱的命脈。 她不出聲,側了臉,深睫輕顫,身子軟得似要化開了,化在他臂彎里。 他慨然一嘆,握住她的手,覺出她掌心薄薄膩膩的細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紛亂的心跳,“衡兒像你,也很像我,他學語走路都比尋常孩子早,從不愛哭。他有一只養在身邊的小兔,連睡覺也挨在一起?!?/br> “小兔?”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絲笑意。 “衡兒很喜愛這些,你知道宮里少不得有些辟鼠的貓,起初他想要只貍貓兒的,貓再溫純總是牙尖爪利,怕傷著他,我便捉了只小兔來,雪團似的,瑪瑙眼,他一眼就愛極了?!?/br> “從前我也有過一只貓兒……”昀凰脫口道,輕微語聲,隱約含笑。 “是么,那往后就讓宮里的老貓都去昭陽宮養著?!?/br> “若是這樣,只怕你也不敢再踏足昭陽宮了?!?/br> 他一怔才省得,這是在罵他如同鼠輩呢。 “你不饒我也就罷了,衡兒可不能讓你說成鼠子?!?/br> 他蹙眉,正色莊嚴。 昀凰到底掌不住笑。 一笑牽動傷處。 他環住她,溫暖掌心輕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嘆一聲,“不惹你笑了,往后也不惹你惱了?!?/br> 昀凰緩緩斂了笑容,默然。 他的唇貼在她耳畔,溫柔啄吻,從耳珠而至頸側,呵暖如薰風,淺淺掠上肩頭……他低埋了頭,更深地,向她起伏鎖骨之間,一點微凹處吮吻了去。 昀凰緩緩閉上了眼,這一刻,可否暫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蓋地的暗與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間的寒,如炭潑冰上。 無力回應唇舌間癡纏,亦無從阻止心中無聲崩摧。 縱然緊閉了眼,仍有另一雙眼從虛空中俯瞰此間—— 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個華昀凰的眼,清醒而譏誚。 昀凰猝然睜開眼,那雙虛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著她的,是尚堯的眼,深邃如靜海,璀然有精光。 他溫存長久地吻了她之后,這樣看著她,褐色的眼瞳里隱去了所有鋒芒,不言不語,靜默得像屏息近觀一捧雪,一握沙。 “衡兒等著喚你一聲母后,已等了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昀凰喃喃,眼里漸漸起了一層霧氣,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轉過臉,極力凝持著那層水霧,不讓它化了雨。 他撫上她的臉,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讓這水霧凝結。 “你瞧見那畫案上的卷軸了嗎?”她幽幽開口,伸手挑起了帷帳。 尚堯順著她目光所指,借了宮燈微光,見屏風下,長盈七尺的畫案上,兩端都堆疊了卷起的畫軸。 “你要瞧瞧這兩年來,我作的畫么?”她低笑。 “好?!彼鏊卜€地倚臥好了,起身行至畫案前,隨手拿起一卷徐徐展開,凝目看了良久,擱下;又展開一軸,擱下;再拿起一軸來,手中頓了片刻,展開…… 身后,傳來她輕忽如嘆息的聲音。 “都是一樣的?!?/br> 他聽著,并不停下,仍將那些畫卷一軸軸的展開來,細細看了。 每一幅,確是一樣,又不一樣。 畫中都是一個小小垂髫的孩童,滿月似的臉,柳葉似的眉,笑眼彎彎如星子,意態純稚,宛如仙童。畫上稚童,有乘舟與游魚戲于蓮葉,有團團酣眠在蕉葉下,有在花葉滿覆的搖籃中甜笑,有與貓犬小獸追逐嬉戲…… 往日他見過她的畫工,那雙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筆孤峻,開闔自如。 這些畫,卻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筆。 一筆一畫的細描慢摹,柔情慈懷入紙,仿若慈母縫衣,細密綿長。 一幅幅看著,他眼前浮現另一個隱約綽綽的影子,是少時無數次,夢中想要看清,總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紅顏早逝的母妃,來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樣的,溫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這樣子,畫得像不像。想著他時,便照我記得的嬰孩面容,將他畫來瞧上一眼,想著他入睡時,嬉耍時,會是什么模樣……” 她低低宛宛的說著,怔怔垂低了目光,沒有覺察,他自畫案前轉過身來,一言不發望住她,眼里隱約也有了一層霧氣。 “畫得很像,衡兒還是你記得的樣子,沒有變?!?/br> 他拿了一卷畫,到她身側來,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樣子?!?/br> 她抬起眼來,靜靜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絲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為想從他的臉上,尋到與衡兒相似的痕跡,才會有這樣深柔的目光么。 他嘆息,將她攬入懷中。 “我想要衡兒,在父皇,也在母后身邊長大,不要像我?!?/br> 身后懷抱,隔一層單衣,傳來他沉穩心跳,和似要將人融化了的溫度。 昀凰默然聽得他這樣講,心下惻然酸楚,手指緩緩回扣,將他牢牢握著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聲道,“你必定是一個極好的父親,衡兒在你身邊,我是安心的。自來了殷川,我不問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牽涉上一個失寵被廢的母親,失去你的眷顧。我連母妃當年也不如,連帶著他一起,護著他躲在冷宮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連累了他,怕你記恨著我,連帶不喜歡他……” 他的手驀地一緊,將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這樣想的?!彼宦曢L笑,“華昀凰,你不會失寵,因為我從未寵過你,只將你視為白頭歸老之人……韓雍出使,先來覲見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齊堂堂正正的皇后,這是你身為南朝長主的尊崇,身為北朝皇后的威儀。普天之下,沒有人能輕視你。你是我親手搶回來的女人。我們齊人,便是這樣的蠻人,搶來的女人,絕沒有再放走的?!?/br> 第七章 皇帝行苑狩獵后,避居山寺禪堂靜思已有數日,原該回宮的日子,卻又是一道旨意傳來,皇帝巡視南方諸郡,御駕竟不回宮,直接輕隨簡從,離開京城,往南去了。 這消息,令宮里宮外一片嘩然。 朝中言聲如沸,猜測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