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猶自安睡在鳳榻深垂的帷后,青絲枕上,容顏恬靜如籠了一層輕霧。 剛剛來到這人世間的衡兒,他們的兒子,也睡在她身邊。 他屏息靜氣望著一對母子,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這么看足一生一世,一世也嫌不夠。從前她睡著時總易驚醒,如今終于安心了,倦眠在這昭陽宮中,在他為她所筑的鳳凰巢里,睡得這樣安穩。 北有佳木,當日他許諾于她,鳳凰擇木而棲,你若來歸,我定不負你。 如今她是中宮之主,天子正妻,亦是未來儲君的生母。 他俯下身,嘴唇輕觸在她額上,不忍將她驚醒。 側目,卻見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幼兒,不知何時睜開了漆亮晶瑩的雙眼,靜靜望著他,仿佛在好奇地看著他的父皇要對母后做什么呢。 他將孩子小心抱起,唯恐孩子啼哭驚擾了她。 柔軟的嬰兒竟也不哭不鬧,安靜轉動懵懂雙眼,看著這新鮮的世間。 他笑了,目不轉睛望著他的小皇子,想把天下一切,但凡他這個父親所擁有的一切盡數給予。哪怕是他蹈過血??莨菉Z來的天下,也終有一日要傳給新的君主。 “往后你要做一個很好的小太子?!?/br> 他無聲地在心底對孩子說。 卻聽見沉睡中的昀凰,恍惚喚了他一聲,“尚堯……” 他回頭,看見她并未真的醒轉,眼眸微闔,像是還在夢中,眉頭卻緊蹙。 “我在?!彼皇直Я撕⒆?,一手伸去握住她纖細的手。 她睜開眼,瞳色幽深,望向他懷中抱著的孩子。 他將襁褓放回她枕邊,扶她起來,倚入自己臂彎。 看見孩子安然無恙睜大著眼睛,她才輕吁出一口氣。 他凝望她的眼,“怎么,又發了噩夢?” 她縮了縮身子,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臉來,泫然望著他。 “夢見什么,教你怕成這樣?”他輕撫她發絲。 她將臉頰貼在他頸項間,語聲楚楚,“夢里,我帶衡兒去看母妃,卻找不著她,到處是霧,仿佛在江水邊,忽又不見了衡兒,母妃和衡兒都不見了……我四處尋你,你也不在?!?/br>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看,衡兒也在?!?/br> 他微笑,卻別過臉,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的眼睛,只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是天意還是幽冥相通,她竟做了這樣的夢,夢見消失在江水邊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對,總怕她看出些什么,每每提起母妃,總要悉心掩飾。 南朝宮闈已劇變翻覆,她記掛著的母妃和那個人,都已不在世間。 那時衡兒還未降生,他不敢不瞞著她。 如今,仍是不能讓她知道,不能是眼下。 時局兩難,總要把這一步難關邁過去了,再緩緩跟她解釋。 他緊繃了下頜,抵在她額頭,沉聲道,“昀凰,你要記著,不論怎樣變故,你的身邊,都有我在?!?/br> 第三章 昭陽殿里的沉香繚繞已散。 鳳臺行宮的寢殿里,沒有往昔熟悉的香氣,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藥味,和孤寂入骨的冷意。不見她橫波流盼,不見她款款相迎,甚至尋不到一絲她的氣息。 那帷幔后,隱約廓影,真是她么。 他一步步走到帷前,恍然覺得光景如舊,只一伸手掀起,就能看見她慵懶倚在枕上,青絲如綢,明眸如絲地朝他笑著…… 春去冬來,轉瞬已兩年。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他手撫帷上玉勾流蘇,忽的,有一絲幻覺般感應閃過,覺得帷后的人,也在看著他,一起一落的氣息,彼此相應。 拂開帷帳的一刻,竟覺手腕發僵。 果真只是幻覺。 她靜靜闔目而眠,雪色的頰,玉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憶念里的容色,只沒有了記憶里的軟玉溫香。滿枕青絲,一衾寒涼,他的昀凰,成了個雪砌似的人兒。 他撫上她臉頰,觸手也如冰。 “冷么?”他問她,仿佛她還能聽到,還會相應。 握上她的手,腕間脈息微弱得幾乎已感覺不到。 仿佛杯水傾盡,徒余最后的涓滴。 他屏息揭開她白絹中衣的衣襟,那道傷口,赫然就在心下。 劍鋒刺入那一刻,她該有多痛。 他的心口瞬時也像有芒刺一扎,痛楚,彌滿胸臆。 她的脈息,仿佛更弱了,指尖下良久才有一絲微弱回應。 他發狠地扣緊了她的手腕,想攫住這微弱的搏動,攫住她的生命。 耳邊隱約聽見商妤的聲音,在說著什么御醫,什么進藥,卻都嗡嗡如回聲,無一字聽得分明,過了一陣才漸覺清楚,看見商妤立在身后,手里捧了藥,御醫跪在幾步外,等著他問話。 “朕要皇后活下來?!?/br> 御醫誠惶誠恐地等了半晌,終于聽見皇上啞聲開口,只這七個字。 冷汗涔涔的御醫,忙講皇后的傷情、脈象、用藥一一稟上,硬著頭皮,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無論怎樣用藥,都無濟于事,這情形怕不只是劍傷所致,乃是傷心郁結已久,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縱是千金妙方也難起效。 御醫絮絮冗冗的說完這一席話,伏地叩頭請罪不已。 皇上良久不語,再開口,低啞了聲氣,一字一字地,“朕要皇后活著?!?/br> 只是這一句。 “臣,臣盡力施……為……”御醫倉皇伏地,瑟瑟發抖。 “皇后定會吉人天相?!鄙谭蛉伺趿怂?,目光平靜低垂,望著烏沉沉似泛著一層漆光的藥。她清冷語聲,傳入御醫耳中有如仙音,解了他戰戰兢兢的圍。 皇上看一眼藥,轉過目光,久久看著皇后。 “你們退下?!彼麖纳谭蛉私舆^藥盞,眼也不抬,疲倦地拂了袖。 御醫與侍女們悄聲退出去,唯獨商妤紋絲不動。 皇上也不理會她,端了藥,親手一勺勺喂進皇后唇間。 喂進去便從唇角溢出,皇后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近前遞上絲帕,皇上卻俯身,以手拭去溢出的藥汁,目不轉睛望著皇后,黯然道,“御醫說得不錯,若是你已無心求生,什么靈藥也是無用?!?/br>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女子,有著何其決絕的心志。 當初她要走,他尚能阻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奪走她手中的幼子。 如今生死之間,若她還是要走,他還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 一勺,兩勺……她都不肯咽下。 皇上擱下藥,將皇后綿軟的身子抱了起來,如環抱著一只貓兒似的,將她環在懷中。她毫無知覺,任他擺布,平靜地,柔軟地倚在他胸前。 “死已不懼,生又何難?!彼腿鐕艺Z地在她耳畔說,“昀凰,你只是倦了?!?/br> 他重又一勺勺將藥喂進她口中,直至她喉間微動,順從地將藥咽下。 商妤給熏爐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徐徐道,“皇后不喜藥腥氣,奴婢再添些嵐煙香屑?!?/br> 回身又將屏風后的宮燈熄了,只留孤燈一盞,“往日里皇后總要留多些燈,照著安心。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燈了,好讓皇后睡得安穩?!?/br> 她不緊不慢做著這些瑣事,猶如往常,猶如沉睡中的皇后真的只是睡了過去。 “奴婢告退?!?/br> 商妤悄無聲息隱去,彷如仍在舊時昭陽殿里,彷如什么也不曾改變。 物是人非,抑或時移境遷,他也倦得,不想去分清了。 恍惚間,就當重回昭陽殿里燕好繾綣。 她在身畔,便是無雙良辰,一世好景。 鳳羅重帷,將一切都隔絕在外,人聲遠銷,光影淡去,前塵舊夢,夙昔恩怨,盡都變得不真切,只有藥的苦,爐煙的香,氤氳浮動在帳間。 一路不知累乏,馬不停蹄,到這一刻,才覺倦極了。 他擁著她,相依并臥,耳鬢相連。 卸去了君王的威儀,皇后的驕傲,兩兩相依的,無非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子。 他將她冰涼的手攏在自己心口。 “衡兒已經會說好些話了,他聰穎過人,卻還沒喚過你一聲母后?!?/br> 他在她耳畔,將這兩年來不曾訴說的話,說與她聽,“你一個人在這冷冰冰的行宮,對我,對衡兒,當真不聞不問……連衡兒也不能令你軟下心腸。寧肯老死殷川,也不回頭一顧。你我之間,最狠心的,終究是你?!?/br> 她沉睡中寧靜的臉,柔軟的唇,隱約似含著一絲嘲諷倔強的笑,如同她離開昭陽宮的那一天,卸去了皇后鳳冠,素服披發,目中只余空寂,自始至終帶著淡漠倨傲的笑,不曾回顧一眼,不曾遲疑一步。 他低了頭,閉了眼,在她冰涼的唇上,渴求尋回些許溫熱的回應。 輕淺的吻,輾轉至深,至熾,至執迷。 他恨恨吮住她,若留不住這冰冷軀殼,便吞吮了這魂魄也好。 她仍是不應,靜默如一尊玉像。 他真正生起了孤獨的恐懼,怕從此后,再也沒有那樣一個強悍的女子,同他針鋒相對,同他劍拔弩張,與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 是否,也曾相愛。 至少,也曾在絕境里相依攜手,為盟為伴。 倘若至此真要天人永隔,什么恩怨也都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