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一時間群臣錯愕。 皇上自登基以來,勤勉朝政,雖然也時有出宮巡幸,卻從未這般突兀輟朝。 隨駕御苑的馮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處,一直盼著皇上宣召,卻也只等來皇上已移駕山寺的消息。 無端端怎會去了山寺靜思,馮昭媛忐忑不安。 這變故突生,定是從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宮之內,殷川是個禁詞,沒有人敢提及,連昭陽宮也一并蒙上避諱之色。 殷川行宮里的華皇后,仿佛已被宮闈上下遺忘。 馮昭媛進宮才半年,不曾見過那位名義上的中宮皇后。如今要說恩寵,后宮里不見得有人真正獲寵,至今一個妃位也沒封過。常在皇上身邊侍奉的,是過去在潛邸晉王府里就侍奉過的舊人,容色出身皆不出眾;要么就是內廷新選上來的宮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駕隨行御苑的馮氏已算御前風光的人兒,也只封了昭媛。 馮氏出身也平常,只是個中階武官的女兒。 御苑中,馮昭媛正自幽怨猜尋著,卻出乎意料地有內侍傳了旨意來,竟是讓她跟去山寺隨侍。這破格的殊寵,讓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禪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來,皇上不見現身,來的卻是單融。 對著這位大侍丞,馮昭媛立時放下了寵妃的身段,客客氣氣地見禮。 單融垂著目光,向來無風無浪的一張臉上,也是一團淡淡的和氣。 “昭媛就在此間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說,靜思期間不宜受擾,不見旁人?!?/br> 他拖長音調,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這意思是,皇上不會見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這山寺客舍候著?這又是什么意思?馮昭媛被這一盆冷水潑得有些回不過神,半日前雪中共騎的溫暖還沒散,馬背上的懷抱余溫猶存,怎么轉眼間就成了這樣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單融離去,看見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內侍將大門關上,才驀地轉過念頭來,自己是被當做幌子,隔絕安置在這里了。 山寺靜思,怕也是一個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這里。 馮昭媛背后像有一桶雪水順著背脊慢慢澆下來。 第二章 下 覆雪的鳳臺行宮,冷寂如死。 前殿鳳座上的血還未洗去。 寢殿屏風后,一盞盞琉璃宮燈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說,皇后想看見光,如同春日灑滿杏子林間的陽光。 可這寒夜風雪里,如何尋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跡,一線日光能不能照進來,驅散這不祥的,籠罩了整個行宮的死亡之影。 滿殿彌漫了辛澀的藥味,苦到人五臟六腑里去。 從御醫六神無主的臉上,青蟬已明白,這藥沒有用,鳳帷深掩下的皇后,越來越虛弱,生命正在從她身上無聲流逝,神魂隨時會離開這美麗孤獨的軀體。 藥石無用,御醫無計,青蟬也只能在外殿廊下埋頭煎藥,小扇微火,任憑藥煙熏得雙目通紅,淚流不止。 御醫說劍傷極險,差一點就傷及要害,所幸偏差了半分。 傷處不深,失血也及早止住了,卻不知為何,皇后的脈象不斷衰弱下去,似乎她的鮮血,她的生氣,都從那可怕的傷口往外流失了太多。 青蟬虔誠地雙手捧起煎好的藥,送入屏風后,奉給商夫人。 商夫人正在為皇后凈面,拿絲帕浸了素日皇后常用的花露,輕拭皇后臉頰與雙手。跪在下方的青蟬看不見鳳帷后的皇后,只看見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蒼白近乎透明,冷得了無生氣,仿佛這身軀里的血已因那一劍而流盡。 青蟬端著藥的雙手微微發抖。 那一劍,刺入皇后胸口時,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離刺客不出十步。 動魄驚魂的一刻,猶在眼前,夢魘般揮之不去,。 使臣韓雍覲見皇后,在宴上獻給皇后一名南朝琴師,說那琴師技藝絕妙,能彈奏南朝宮中的舊曲,聊解皇后思鄉之心。 琴師被召上殿來。 當時宮燈高懸,明燭犀照,輝光映著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謫仙似的,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宮階。玉簪束發,廣袖低垂,奉琴而立。 鳳座上云髻嵯峨的皇后,驟見這琴師,端凝的身姿微傾,鳳首銜珠步搖在鬢間微不可覺的顫了一顫。 皇后靜靜聽那琴師將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語。 伏地叩首的琴師,便要退下去時,皇后開了口,喚他走近前來。 琴師應一聲諾,垂首緩緩走向御座,袖底似攜了清風,步態輕妙不染塵埃。 連侍立在側的商夫人,望著琴師清雅出塵的儀容也失了神。 御座玉階前,珠簾綽綽,琴師止步。 皇后覆在鳳羽廣袖下的手,略微一揚,示意掀起珠簾。 青蟬趨前,便在打起簾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見琴師袖底有寒芒微閃。 心念電轉間,那一點寒芒驟然暴展,琴師的身影動如鬼魅,一掠而起,揚起的白衣大袖,像舉翼的鶴,遮住了青蟬的目光。 商夫人撲出,以身子撞向琴師,也已來不及阻擋那一道寒光。 青蟬眼睜睜看見,那一柄雪亮的劍,赫然已刺入皇后胸口。 血濺鳳座。 虧得商夫人那一擋,御前侍衛疾如驚風趕至,刺客只得了一擊之機便被擒住。 皇后被商夫人扶著,搖搖欲墜站起身,面容如紙,胸前鮮血泅出,越來越多的血,染上商夫人的手,也將皇后一襲雪錦云裳染成半身深紅。 “青蟬?!?/br> 商夫人的聲音將她自猩紅夢靨里喚回。 日夜不離一直守候著皇后的商夫人,此時也憔悴枯槁。 “你去取些梨花蜜來,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歡這藥的苦味?!鄙谭蛉藛÷暦愿?。 御醫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蟬也在想,皇后或許再也不會醒來了。 連日來皇后昏迷不醒,脈息已成游絲,只靠藥力勉強續著一口氣。 青蟬凄然應了,方要擱下藥盞,忽地凝神側耳,“夫人,您聽見什么了么?” 靜夜里,遠遠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響,竟像宮門開啟的聲音。 是聽錯了吧。 皇后遇刺,鳳臺行宮旋即封閉,無一人可出入,宮門怎會夜半而開。 可那悠長沉重的聲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宮闕。 相繼又有一聲聲悠遠聲響,由遠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靜,聽來竟是次第宮門都在這靜夜里一道道開啟了。 一聲,比一聲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來,凝重目光里,閃過異樣光亮。 靜夜里,紛亂足音由遠而近,從來沒有人敢喧嘩的寢殿深處,仿佛一點漣漪在深碧寒潭的水面漸漸擴開—— 一名值守宮女從殿外飛奔進來,步子踉蹌,釵鬢顫顫,倉促間連行禮都顧不得。 “夫人,快……快迎駕!” 商夫人冷冷問,“你慌張什么,這時辰是誰開了宮門?” 宮女急喘道,“是,是皇上御駕到了!” 殿里一眾侍女驟然驚怔得氣不敢出。 商夫人沉默。 宮女急得提起聲來,“千真萬確,御駕已經過了前門,真的是皇上來了!” 那沉沉的腳步聲,來得疾風一般,轉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宮人們鴉雀無聲,伏首跪了一地,紋絲不動。 唯獨商夫人沒有跪。 宮燈煦如春日的光亮,照映外間幽幽深殿。 照見一襲玄色風氅未卸,靴底沾滿雪泥,鬢發因霜氣融化而半濕的皇帝。 一別兩年,圣駕終于駕臨了殷川行宮,來得如此倉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雙眼睛,平平望著面前的君王。 “陛下萬安?!彼Z聲空洞,無喜無悲。 皇帝沒有看她,目光越過眼前一切,直望向鳳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風雪里快馬加鞭一路飛馳,連日連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誤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見無期。 從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長艱難如赴天涯。 原來這樣遠,原來這樣難,在馬背上忍受著寒風如冰刀,一路都在想著,怎么竟把她放逐了這樣遠,遠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馳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幾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卻仿佛比千里更遠了。 “皇后睡著呢?!鄙替ゴ沽四?,緩聲道。 他一震。 莫名悲愴從心里擴散開來,死水里一點波紋,急遽翻涌,掀成驚濤駭浪。 正是這句話,當他最后一次踏進朝陽殿,從沉香繚繞的內殿里,迎出來的商妤,也說了同樣的話,對他說,皇后睡著呢。 那日,是她生下衡兒的第五日。 那日,下著連綿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見過了朝官,不及換上常服,就匆匆過來,進內殿先在金閣熏爐前站了一會兒,讓外面帶進來的雨氣寒氣烘干,怕讓她著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