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小舟上已無可退之處,舷外急涌的江水,此時已是刺骨成冰。 少年笑如薰風,“這殷川之水,會洗凈你的污言穢語。請先走一步,待你我相會于黃泉,再向我報仇不遲?!?/br> 第一章 下 雪后的鳳臺行宮,巍巍綽綽,籠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宮門,直入云中,直入夜色最濃最寒之處。 深宵宮門已合,十余名內侍挑了燈,默無聲息地清掃蜿蜒玉階上的積雪。 出使南秦的使節,明日午時前后就到,奉旨前來覲見皇后。 清掃玉階的一名宮人,呵氣成霜,將雙手插進袖籠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靜無聲。 城中驛館內,住進了入夜才抵達殷川的使臣韓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覲見皇后,年邁的韓雍早早便已歇息。 有個隨從送了衣袍簪戴來琴師任青的房中,囑他明日殿上覲見照此穿戴,也不多話,掩門而去。琴師唯唯稱喏。 驛館閉門,燈火俱熄,守衛昏昏欲睡。 無人留意僻處驛館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師,換了裝束,假須遮面,來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潛入北齊,被選入誠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師任青。 明日琴師任青就要被韓雍帶入行宮,作為南朝樂人獻給皇后。 今夜此時,潛出驛館,他是離光。 是效忠先皇與長公主,效忠沈家的一名死士。 殷川是長公主的殷川,便也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國之土。 這是今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想在故國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喝一口殷川之水釀的酒,看一看那輪照耀鳳臺行宮的月亮。 當年在皇城,目睹浩浩蕩蕩送嫁的隊列,云霞蔽日一般簇擁鸞駕遠去。 原以為有生之年再不復見,卻不料風云翻覆,他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間易色移位,終于落子在這鳳臺行宮。 咫尺之間,重重宮門隔斷,依然如隔云端。 誠王處心積慮,尋到了琴師任青,等來時機將他送入行宮,送到皇后身側。 這個時機,不只誠王等了許久,離光、沈相、皇后也在等。 許多人的刻骨苦忍,成敗一舉,就在明日。 就這把劍上。 劍出,則天下變。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歸來的寒意和殺氣,離光脫簪散發,盤膝獨坐窗前。 身前幾案上,放著一襲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離光看著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譏誚淡薄笑意。 沒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儀容,相貌五六分相似又如何,這般玉簪白衣的穿戴起來又如何,可笑那誠王,未曾親見過先帝,那般天人之姿,塵世里,豈能再有。 取了玉簪在手中摩挲良久,離光緩緩以簪束發于頂。 再取白衣加身,束帶整袖,轉身回視鏡中。 離光凝視鏡中人影,唇角譏誚笑意愈深。 劍,靜靜臥在案上。 離光肅然雙手奉舉,三起三叩。 先帝所賜,見物如見君。 蘭葉般薄而窄的劍,天生是刺客的劍。 明日這劍就要嘗到世間最芳美的血。 一人的血,萬萬千人的血。 有些血是溫暖潔凈的,有些血冰冷骯臟。 這世間,愚人、惡人、不忠不義,背叛君上之人,一個個都該殺。 過了今夜,便有許多人要流血來洗凈他們的罪孽。 天下殺伐,江山誰主。 離光含笑并指拂過劍鋒。 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劍身,泛起清光如水。 寂夜,深殿。 銜鸞琉璃垂蘇宮燈一盞盞照進去,照不透重帷之后,幽沉沉浮動的碧煙。 混含藥味的特異熏香,清苦綿長,從內殿渺渺飄散出來。 侍立在商夫人身邊的年輕宮女,不禁屏息,隱隱覺得這香氣也帶了寒意。 外頭仿佛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青嬋,是下雪了么?” 她聞聲回過神來,聽見商夫人在問話,忙應了聲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鄙谭蛉祟D了頓,似自言自語,“還好韓雍已經到了城里。?!?/br> 青蟬微怔。 極少見到商夫人過問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個影子,沉默淡漠,仿佛世間事全無一樣與她相干。 在行宮侍奉皇后兩年來,青蟬眼里的商夫人,從來素衣單髻,不著脂粉,容色雖不美,舉止氣度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即便是在皇后病得極重的那時候,也不見商夫人有過慌張失態,只是一步不離伴著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沒有在寢殿那道黛青云母屏風后面隨侍,只在外間候著,垂袖靜立于簾下,聽外邊的風雪聲,問起無關的閑人。 也許是因為,明日來的韓大人,覲見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去往皇后的故國。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鄉之心? 這鳳臺行宮還從未有朝臣或內官前來覲見過。 皇上更是不聞不問。 皇后仿佛已被遺忘在寂寥殷川。 一忘便是兩年。 皇后也終日白衣素服,抄經事佛,為南朝先帝和賢恪太妃服孝,對自己的處境渾不在意,連新歲和壽誕也不陳表向皇上問安,仿佛是萬念俱灰,一心就此終老行宮了。 青蟬倒覺得行宮里萬事淡泊,沒有宮中險惡,即便侍奉皇后終老于此也不壞。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來覲見皇后,或是又念起舊情,多少有些關切之意么?商夫人這般在意明日的覲見,也是盼著皇上還能回心轉意罷? 青蟬暗里揣摩著,卻見商夫人已回轉身,徐走向分隔內殿的屏風,斜長影子垂曳身后,珠灰素錦長裾似流水逶迤。 不知為何,青蟬隱隱覺得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些蕭瑟。 鑲嵌屏風上的云母流轉幽光,商妤在屏風前止步,冰涼的兩手攏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輕悄將合攏的屏風推開。 琉璃光,碧煙沉。 畫案后的皇后華昀凰,一襲素衣曳地,長發披覆兩肩,執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紙上,仍在畫那幅畫。 筆尖凝停紙上,素手執筆,手指比玉管更勻皙,膚光比玉色更冷。 青絲素衣,雪膚黛眉,眸色似點墨墜入秋水染成。 華昀凰的目光,似乎落在畫上,又似落在無窮盡的虛空。 如同懸停紙上的玉管霜毫,紙與墨,一白一黑之間,碧落黃泉,游絲天外。 商妤將屏風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聲,只哀哀望著華昀凰。 她心里清楚,這幅畫,一筆一痕,不是畫在紙上,而是利刃劃過皇后心底。 想著那畫,那畫里的人,商妤攏在袖地的雙手不覺發顫。 “阿妤你瞧,像么?” 華昀凰的聲音,像那碧煙似的輕微。 商妤走到畫案之側,畫已畫好,卻不忍多看一眼。 “如今我也不知道,畫得像不像他了?!?/br> 華昀凰的目光語聲,平靜得近乎空茫,不見喜悲起伏。 商妤沒有回答,一點淚,卻從眼角墜下。 華昀凰目光輕掠,仿佛察覺了她的落淚,似也愴然一笑。 凝視畫幅良久,她終究擱了筆,將畫幅徐徐卷起擱在案側。 “天要亮了,是梳妝的時辰了?!?/br> 華昀凰拂袖起身離了畫案,徐步走向妝臺,身后青絲散成一幅墨色長緞。 “公主……” 商妤卻覺得連指尖也發軟,這一天,這一刻,等了許久,竟然還是怕的。 兩年間,為亡母守孝,公主終日素衣散發,商妤一次也不曾為她梳過頭。 華昀凰在妝臺前駐足,一動不動凝視鏡中,唇角徐徐揚起。 這笑容如一簇妖紅。 不可方物的艷光,在鏡中漾開, 鏡前的華昀凰,凝望著鏡中的另一個華昀凰,笑意更深,艷光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