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 《凰圖》 作者:寐語者 文案: 八百里封邑,銷卻黃泉一諾。 南之梧桐,北之喬木,一身相許兩國君主。 夙昔情苦,半生姻約,自殺戮血色中起始,于世事蒼茫中沉浮。 長公主、太子妃、皇后……她身負天下女子最尊貴而沉重的名頭,百年之后,紅顏飛灰,留諸青冊的名字,終是禍國妖后,還是一代女主;他與她是帝后,也是夫妻,幾許愛憎聚散,幾度廝殺輾轉,烽煙夕陽下可有一人如約歸來? 關鍵字: 架空 權謀 家國情仇 ============= 第一章 【楔子】 南秦長公主華昀凰,和親北齊,嫁為太子妃。 太子謀逆,晉王尚堯率軍平叛,太子事敗焚身自盡。 晉王繼位,降太子妃華昀凰為燕國夫人。 天啟元年二月,行登基大典。 三月,冊立燕國夫人華昀凰為皇后。 十一月,皇后誕下皇子。 同月,皇后出京,遷居殷川行宮。 ——— 【第一章 】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黃昏時風里卷起細細簌簌的米粒子,天黑盡時,白鵝毛已狂飛漫卷。 滿城青瓦屋頂,轉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滿棧橋。 橋頭的長樂酒坊,升起燈籠,燒暖炭爐。 落魄琴師輸了與老板娘的賭約。 他賭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場雪下起來之前,南朝來的皇后就會被廢。 從這渡口遙向南望去,夜霧中,隱約可見依青羅山而筑,巍巍直上的鳳臺行宮,宮闕森森,層疊嵯峨,燈火如九天星辰閃爍。昔日艷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齊皇后,正幽居在此。 這場雪已悄無聲下得紛紛揚揚。 南秦遠嫁而來的寧國公主華昀凰,眼下還仍是天子正妻,北齊皇后。 落魄琴師與老板娘的賭注,不過一壇酒。 皇后會不會被廢,原本與鄉野庶民全無干系。 唯獨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兩國必爭之地,這三年間烽火平息,暫得太平,全賴南北聯姻的維系。 今歲入冬,廢后流言仿佛是從北邊傳來,不知多少人在暗里揣測,幽居殷川行宮的華皇后,究竟還回不回得去帝京。 無論南北,從來沒有過哪一朝的皇后,生下太子甫足月就遷出中宮,鳳駕離京,獨自遠居。自此兩年間,皇后再沒有離開過凌云孤峙的鳳臺行宮。 皇帝更不曾駕臨殷川。 然而,不希望廢后紛爭再起的殷川百姓,總盼著流言不會成真,總覺著這位南朝長公主非同等閑。畢竟,沒有哪一朝哪一國的公主,有過這樣驚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作了她的陪嫁,從南秦送嫁而來的五千羽林精衛,至今駐守于鳳臺行宮方圓十里,遵奉皇后一人號令。 “皇后哪里是說廢就廢的,堂堂南朝長公主,又生育了皇子,還有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誰不知道,華皇后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呢?!?/br> 老板娘脆聲潑辣。 殷川自從成了長公主的封邑,才得來太平安穩,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長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個南人,母家是從南朝徙來的,自然盼望長公主能把這北齊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從京城流落來此的落魄琴師,嗤之以鼻,“婦人之見,可笑,可笑?!?/br> “南朝現今是裴太后臨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長公主就什么靠山也沒有了。她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原是侍奉過廢太子,在南朝時就有穢亂名聲,一時狐媚惑主,坐上中宮之位。聽說上月南朝獻給皇上的冬歲禮,又有好幾個美人,裴太后這是恨不得讓皇后立時失寵啊……這二人,勢如水火,可見當年的宮闈穢聞半點不假?!?/br> 老琴師捻著下頜黃須,連聲嘿嘿,議論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長。 老板娘譏誚道,“兩邊宮里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親自瞧見似的,真了不得!” 眾人哄笑。 琴師臉皮泛熱,忿道,“老夫當年給宮中樂正大人當侍從時,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br> 滿座都是往來于南北兩地的客商行販,聽琴師在那里高談闊論天子家事,也時而湊趣哄笑,大都不以為意。只有一個初次從南朝隨商隊過來販茶的少年,聽得失驚,側身低問左手旁的漢子,“怎么,他竟不怕官府治罪,這些瘋話都敢講?” 在南朝,不論是當今裴后臨朝,還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厲,沒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議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輕則鞭撻,重則割舌。 少年的問話,那漢子像全沒聽見,不理不睬。 舊窗吱吱,擋不住外邊風聲如刀。 少年裹緊棉袍,見這漢子穿件臟污的皮袍,在屋內也不脫去氈帽,壓低帽檐,悶頭喝著一碗酒??此淦歉F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壺推到他面前,“來,一同喝?!?/br> 那人略抬臉,瞥了少年一眼。 被這雙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閃子,少年驚得一縮。 大漢滿臉濃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雙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話,少年也默默縮回去,看都不敢再往這邊看一眼。 倒是右手邊坐著的老丈,聽見少年先前問話,悠悠接口道,“這話在我南朝自然講不得,到了北邊,京城里也不能講,至于外頭嘛,齊人原本是游牧騎射的異族,立國至今,禮法不達庶人,民風向來粗豪。何況這里是殷川,南北不屬,官府只是個虛設。你莫怕,也莫學那老匹夫口無遮攔,是非少說……” 少年訕訕應諾,耳里卻聽著那琴師還在喋喋吹噓他從京城聽來的傳聞,說華皇后實則早已瘋了,皇上將她貶來行宮養病,如今兩年都不見好,遲早是要廢了她的。 “老丈,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廢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問老者。 老者嘆口氣,無言可對。 少年一時也愁起來,伸手去拿酒壺,驀地發覺,鄰座空空,那個怪人不知幾時已無聲無息離開。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風卷著雪粒,撲了他一臉,直鉆眼皮。 他只呆呆瞧見,漫天風雪里,那漢子的身影消失得極快,不似常人。 風雪終于消停時,已是深宵,酒客漸散去。 酒肆臨著渡口,寒江夜風,獵獵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師手拎半壺殘酒,背上負了長條包袱,走出酒肆仍回頭啐一口那不識好歹的老板娘。轉身忽一抬頭,前方樹下,一抹斜長人影投在雪地。 琴師醉眼惺忪望去,見那人氈帽遮頭,一步步踏著地上碎雪,走了過來。 “我想聽琴?!蹦侨艘幌破づ?,攤開的手掌里,銀錠雪亮,照得琴師的醉眼瞬時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師錯愕驚異,欲仔細打量,卻見他已轉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拋下一句“隨我來?!?/br> 銀錠的光亮似還在眼前晃蕩,琴師咽了下唾沫,怕那銀光隨之離去,不及深想,拔腳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極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邊的烏蓬小舟,立足回頭,朝琴師頷首,“請上舟?!?/br> 琴師躑躅,聽得這人語聲清朗,倒不似兇惡匪類,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卻出手闊綽,甚是蹊蹺……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揚手摘了氈帽,脫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滿臉虬須。 竟是一個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側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離岸,緩緩隨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兩岸深寂,不見星辰,只有遠隱天際的朝鸞山之上,鳳臺行宮徹宵不滅的燈火,隱約如隔云端。月滿寒江,也照徹琉璃霜瓦,龍檐鳳壁。 琴師盤膝而坐,從長條包袱里取出不離身的舊琴,置于膝上,“貴人要聽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鳳臺行宮,半晌,一笑,“你是齊人,聽說過陽臺引,巫山曲么?” 琴師怔了怔,“貴人是說,昔日南朝宮中所傳的御制……” 少年頷首,“你可聽過?” 琴師赧然,“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聞?!?/br> 傳聞昔日南朝先帝為長公主譜了一曲陽臺引,長公主回作巫山曲,這兩首琴曲名聞天下,卻只在宮禁中流傳,外間無從聽聞。自長公主遠嫁北齊,先帝駕崩,連南朝宮中,也音聲絕矣。 少年從琴師手中取過那張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動,風里起了一聲宛妙的輕嘆,空靈之音裊裊而起,盤旋江上。風為之回,川為之緩,陽臺氤氳多異色,巫山高高上無極,云來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歡,煢煢兮離魂,姽婳于幽靜,婆娑之人間。相顧交回以顛倒,躑躅流盼以繾綣。[注] 一曲余音無斷絕,弦上訴復訴。 “這便是陽臺引?!?/br>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師已聽得癡醉失神。 “此曲已絕,世間不會再聞此聲。先帝去了,長公主再也未曾彈過這曲陽臺巫山……鳳臺行宮中,絲竹之聲禁絕,皇后終日素服,樂師們的琴都不敢碰出聲響?!?/br> 少年悵然,修勻的手拂過琴弦,緩緩道,“我是南朝人,自幼習琴,先父曾是南朝樂官,宮中琴技第一人?!?/br> “原來是貴人降臨,老朽有眼無珠啊……”落魄琴師雙眼放光,作揖如拱,諂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動,音聲淡淡。 “先父獲罪于郭后,被仗殺,滿門充軍。唯獨我一人獲救,從此做了沈相門下暗衛。暗衛即是死士。先帝賜我的劍,名離光,我便以離光為名?!?/br> “你……你……”琴師瞪大了眼,張口不能出聲,滿面惶惑驚異。 “我為何將這秘密說與你聽?”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為,今夜,是我能看見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br>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師駭然欲裂的目中,揚眉輕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個對長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br> 琴師霍然掙起,跌跌撞撞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