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_分節閱讀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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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樂聲、笑聲、鬧聲……喧囂的雜聲裏,沾著酒氣的對話輕微得有些不真實。 “你喜歡她?” “你說呢?” “寧懷璟!”他氣結。 他微微抬起頭,撫著他的發,貼著他的耳朵,笑得像個無賴:“客秋、客秋、客秋……客秋啊……” “……” “你生氣?” “呸!” “呵呵呵呵……”寧懷璟醉了,眼睛亮得像空中最亮的星子,嘴邊還沾著泛著水光的酒漬。 就這樣抱著,臉頰近得能感受到對方滾燙的溫度,屋外的曲聲變得飄渺,擦著耳際消散,“砰砰、砰砰”的心跳卻撞擊著耳膜,臉上的熱意隨之攀升。 “也許……” “嗯?” “也許……我喜歡她?!?/br> “笨蛋!” 徐客秋終於皺著眉頭罵,寧懷璟卻還在笑,摟著他的脖子,強自把他按進自己懷裏:“我想……輸得太多,我只想贏一次?!?/br> “就一次?”他悶悶地問。 “就一次?!彼攀牡┑┑卮?。 “哎喲!”猝然一聲慘呼,“乒乒乓乓”一陣碎響,本該儀表堂堂的大壽星被仰面推倒在地上,四腳八叉,所有的風度翩翩英俊不凡都摔個金光。 徐客秋拍拍手,抱著臂膀閑閑站到一邊,把寧懷璟的狼狽樣盡收眼底:“起來,跟我走?!?/br> 眼皮子再不掀一下,徐大少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下巴剛好和崔銘旭抬得一般高低。 寧懷璟丈二金剛摸不著腦,怔怔望著他的背影發呆:“喂……客秋、客秋,等我??!”連滾帶爬往外跟。 周遭的各位看官終於出一口大氣,稍稍敢發一點聲:“裏頭的熱鬧比外頭還好看吶?!?/br> 去的是春風得意樓。 徐客秋自打出了門就再不說話,一徑拉著寧懷璟在大街小巷裏飛奔。寧懷璟跑得迷茫又不敢多話,偷眼往邊上看,只瞧見他如墨的發絲下,平素總顯蒼白的半邊側臉不知是因跑動還是方才的幾杯熱酒,徐徐暈染開一抹紅。一時,心下幾分蕩漾。 侯府的壽宴搶去了不少生意,“劈啪劈啪”的算珠撞擊聲回響在空蕩蕩的樓宇間,沒來由添幾分哀愁,鬱悶得花了妝容的老鴇正倚在門邊生悶氣:“來了?”連招呼也失了往日的熱絡。 “嬤嬤安好?!?/br> 寧懷璟滿滿堆起的笑臉冷不丁撞上張冷面孔,一貫笑聲刺耳的女人這回只冷淡地瞄了他一眼,塗得血紅的唇嘟得老高:“來了就趕緊吧?!?/br> 今晚遇上的人都透著古怪,個個一臉隱忍著怒氣不發作的陰沈模樣。喝得有些昏沈的小侯爺呆呆跟在女人身後努力回想,自己在春風得意樓賒賬了? “上來!”又是一聲帶著怒氣的低喝,徐小公子高高站在樓中央的扶梯上一臉不耐,雙眉倒立,薄唇抿緊,隱隱還能聽到“咯咯”的磨牙聲。 寧懷璟嚇得一縮頭,那邊看似還想說什麼,不知為何又放棄了,狠狠地瞪了一眼就再不管他,徑直轉身就走,下腳也是狠狠的,樓板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半死不活的女人立馬蹦得三丈高:“輕點!我剛鋪的柚木呢!” 徐客秋莫名的怒氣下,寧懷璟頓時矮了三分,快步上前拉著女人的袖子討饒:“我賠,我賠!”夾著尾巴乖乖往裏跟。 樓上是花娘們的閨房,春風得意樓建得精巧,三轉兩轉的,暗暗透著點曲徑通幽的意味。寧懷璟越往深處走越絕心驚,墜在房門前的小小紅燈一盞一盞從身側晃過,天字五號,天字四號,天字三號……徐客秋的腳步不疾不徐,在天字二號房前停?。?/br> “進去吧?!?/br> 裝飾著粉色紗幔的房門應聲而開,昏黃朦朧的燭光流瀉而出。一身紅裝的女子早已端坐桌邊,懷抱琵琶,半遮一張傾城貌。玉飄飄,寧懷璟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酒氣全都上了臉,不用照鏡子,寧懷璟也知道自己現在必然是一臉思春的毛頭小子般的蠢樣:“這這這這這……”渾身抖得好似房內等著他的不是美人而是老虎。 “笨!” 身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險險被絆倒在門檻邊,寧懷璟僵硬地轉過臉,嘴裏能塞一把狼毫筆:“客秋……” 徐客秋的臉藏在燈火後,寧懷璟把眼睛一揉再揉就是看不清。 “你不是一直都想來?”他說起話來還是咬牙切齒的,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咬人?!澳慊仡^看什麼?這種事還要我手把手教你麼?” 寧懷璟抓著他又推來的手,剛才牽著在路邊好一陣跑,好不容易才捂熱的,轉眼又涼了:“你這是做什麼?” “送你的!”他打死擰著臉不肯給寧懷璟看,可聲調終究低了許多,用牙在唇上碾了幾遭才含糊說出口,“給你的賀禮……你不是要麼?總是吃你的用你的……我……我……” 奮力掙開寧懷璟的手,紅得不尋常的臉終於轉了過來,唇角是紅的,眼角也一樣泛著紅:“給你你就收下,問這麼多幹什麼?”只有一口白牙還是一樣利得能咬死人。 寧家小侯爺三十三顆南海珠都不曾換來的玉飄飄,徐客秋替他央來,花酒錢是一冊江南楚館的歌譜。 京中王孫早厭倦了歌姬們張口就來的《長相思》、《長相望》,精明的老鴇熟諳市情,正為找不著新鮮樂曲而急得跳腳。這一本曲調在江南算是舊了,放到京中再配上其中附錄的舞蹈,不失是個新花樣,價值不大卻正解憂。要是落到別家手裏,反給自己樹了個勁敵。 徐客秋在寧懷璟跟前收斂了情緒,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我娘也用不著了,在我手上也是閑著?!?/br> 見寧懷璟張嘴還想問,幹脆回頭把一臉不情願的春風嬤嬤也拖了進來:“你說是吧,嬤嬤?” 嘴嘟得能掛三斤豬rou的女人一臉後悔,跺著腳喊屈:“虧了,虧了,都被你這張抹了蜜的嘴騙了去!” 徐客秋佯裝無事,避開寧懷璟的眼,哈哈笑得燦爛。微微彎了腰,孩子似地拱手討好她:“是嬤嬤疼我呢!” “去!去!去!以後再也不放你進門!” 他笑得更歡,一手親昵地挽了女人的臂膀要走,一手高高舉起對寧懷璟擺了又擺:“恭喜恭喜,小侯爺大喜呀!” 及至多年之後,寧懷璟一閉上眼總忍不住想起,那個在漫天漫地的迷離燈火下對著自己招手的背影,細細瘦瘦的,手舉得那麼高,擺得那麼大大咧咧那麼不在乎,很歡樂,很瀟灑,很落寞,沒來由一陣酸楚。 玉飄飄在觸手可及的後方靜靜地等著,方才開門時那驚鴻一瞥就足以叫人印象深刻,還是那麼美,天姿國色,粉面桃腮。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寧懷璟……寧懷璟,你傻了?還站著幹什麼?寧懷璟,這一步若是走不出去,會叫崔銘旭笑話一輩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對自己說著,仍站在門檻外的腳卻生了根,怎麼也跨不過去。寧懷璟看到徐客秋消失在那一轉又一轉的狹窄長廊裏,自始至終,如來時那般不疾不徐的從容步伐,不停頓不放緩不回首。 “客秋,你嫖女人么?” 腦門立刻被筷子敲得生疼。 “笨蛋!誰教你這么說話的?你是不是侯府親生的呀?” “那……客秋,你喝花酒么?” 腦門上又是一下。 “笨蛋!你問那么大聲干什么?沒瞧見別人都在看?” “那……那……那……客秋,你……你……你……” 腦門上疼得都不知被敲了多少,筷子的影子不停在眼前晃。 “干什么?” 好容易眼前終于看不見金星了,甩甩頭,小爺不發威你就把我當木魚了:“去你的!小爺我干什么在你跟前窩囊成這樣?” “哼,問你自己去。你聽好了,我嫖女人,我也喝花酒,小爺我還看上了春風得意樓那個新來的小桃,你滿意了?” 那是很久之前,喝酒時說的一段荒唐話。后面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滿眼不停敲來的筷子,敲得腦門腫了一個月。還有徐客秋,好像在賭氣,一杯接一杯地悶頭喝,勸也勸不住,不喝時就噘著嘴,拿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兇巴巴地瞪人。 客秋、客秋、客秋……有一副野貓般鋒利爪牙的客秋,從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客秋,從前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哭現在喜歡惡狠狠釘小草人的客秋……明明就站在玉飄飄的房前,寧懷璟滿頭滿腦想著徐客秋。 就像江晚樵前一陣莫名其妙問的那樣:“寧懷璟,徐客秋于你,究竟算是什么?” 算是…… 這話寧懷璟答不了。他姓寧,忠靖侯之子,大寧朝皇家嫡親孫兒。如同農民的本分是務農,商賈的本分是經商,士農工商,各就其職,寧家小侯爺這一生就該盡享榮華揮霍富貴,少時要嬌縱,成年后要穩重,讀幾年詩書,做幾朝閑官,人前要乖巧,人后需謹慎。娶妻就應是名門之女公府之后,納妾就該是艷冠群芳天香國色,膝下要有兒有女子孫滿堂,身后是環肥燕瘦佳人成群,這才是個王爺該做該有的??粗煜略贈]有比這更好的命了,實則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是被條條范范框好的,做怎樣的官,娶怎樣的妻,愛怎樣的人,半點由不得自己??纯磻熏u,再看看自己的親爹、叔伯、祖宗,就像看到了今后的自己。 徐客秋于寧懷璟,可以算摯友,可以算兄弟,可以算知己,至多至此,不能再多了。 寧懷璟覺得眼眶在發熱,心頭涌起的一陣陣酸澀不知該怎么形容,一波又一波,全堆到了胸口,堵得喉間也不好受,幾次張了嘴卻都說不出話來:“我……” 玉飄飄睜著盈盈一雙眼靜靜地聽,像是古老畫卷里安坐云端的仕女:“公子,不妨進來說話?!?/br> 他卻后退,一貫從容的面孔上幾番掙扎:“我總想聽玉姑娘單單為我一人彈唱一曲?!?/br> 佳人吟吟淺笑,頷首謝他的錯愛。 “可我現在卻……卻覺得……”皺著眉苦苦思索,話到嘴邊,終是沒有出口。 覺得哪怕你夜夜為我一人而唱,終能令我朝朝心心念念的唯有…… “公子……”指尖不留神劃過絲弦漏出一串“錚錚”碎響,玉飄飄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驀然開朗的臉。 寧懷璟躬身再退一步,轉身回首,臉上不見一絲躑躅,眉梢間幾許狡黠幾許jian猾,墨黑眼眸映出一室華彩:“玉姑娘能為在下守住一個秘密么?” 聰慧伶俐的花魁懷抱琵琶側著臉聽,房外笑得如狐貍般的人在眼底深處將所有復雜心緒掩藏:“明日,我要天下皆知,我寧懷璟今夜是你玉飄飄入幕之賓?!?/br> 眼見玉飄飄仍有幾分不解,寧懷璟亦不細說,勾唇一笑,舉步瀟灑離去。 走出幾步,他卻又停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撫下巴:“玉姑娘……”目光帶幾分好奇的探究。 “嗯?” “既托付了姑娘要事,我總要有幾分報答?!毖壑橐晦D便想起了另一個人,寧懷璟渾然不知他現下的模樣像極了正琢磨著要如何報復他人的徐客秋,“比起我,姑娘更愛惜崔家那位小公子呢?!?/br> “公子說笑了?!庇耧h飄淡淡推辭。寧懷璟只道她羞怯,心下便已有了主意。 “在下就此告辭?!睘⒚摰厣扉L手沖背后的玉飄飄擺了幾擺,再不是來時的倉惶迷茫,寧懷璟大步離去,不曾見得身后的美人正掩著袖子竊竊偷笑。 這一夜,忠靖侯府中幾度美景,春風得意樓內良辰正好。 翌日,眾人言之切切,忠靖府小侯爺得償所愿,又交相議論,寧懷璟身邊居然又多出一個崔銘旭。自此,玉飄飄的天子二號房成了四位紈绔子最常尋歡的所在。兩情敵化干戈為玉帛,瞪掉一地眼珠子。 當事人周遭,江晚樵一言不發,沒事人般在春風得意樓迷離曖昧的茜紗燈下讀他的《南華經》。徐客秋偎在花娘懷里“吃吃”笑作一團,含了青蔥纖指送來的葡萄將美人一雙皓白柔荑一撫再撫:“小桃,你真愛我?” 哄聲四起。 小歌姬一路從臉紅到脖子根,咬著唇作勢要來掐,指尖上水光點點是還未干透的葡萄汁。 寧懷璟抱胸坐在對面看,趁他們嬉鬧,將自己跟前的杏花糕同徐客秋面前的果盤換了個個兒。一見他才喝了兩杯就紅臉,就知道他之前一定沒吃東西墊肚,再喝下去,明天一早必然要嚷頭痛。 連自己都沒有察覺,一直繃著的臉到這時才微微顯了些笑意,寧懷璟默默抬起眼,正撞上對面那人的目光。 他依舊攬著花娘,手指頭勾著人家的下巴,嘴湊到耳朵邊像是在說悄悄話,一雙清澈得能將滿室燈火倒映的眼斜睨著這里,將寧懷璟方才的動作盡收眼底。 徐客秋說了什么,寧懷璟聽不見,可那個嘴形卻再熟悉不過,他在罵他--笨蛋。 “呵……”無視他眼中的挑釁,寧懷璟靠在椅背上輕輕地笑,無限寵溺。 “你和他,算是什么呢?”這已是第二個人來探究他們之間的關系,原來滿腹經綸的崔小公子也有看不明白的事。 寧懷璟一徑望著徐客秋,隔著一張圓桌像是隔了條銀河:“比之于你我,過之?!?/br> 徐客秋再不曾側首看他,咬著那個小桃的耳朵,兩人低低說得開懷。寧懷璟不著痕跡地將視線轉開,卻再找不到落處:“比之于你家兄嫂,不及?!?/br> 這成了寧懷璟同崔銘旭間的又一個秘密,縱然若干年后,寧家小侯爺被崔家小公子指著鼻子大罵是在扯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