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我入門晚, 師父收下我時,他已經能獨當一面, 我拜師幾年之后, 他就自己出去闖蕩了?!?/br> “那怎么是你當門主?” 白準眼睛一瞇:“我比他強?!?/br> 霍震燁摸摸鼻子,覺得自己就不該問這個問題。 “他回來過一次,”白準像是想什么, 嘴角微帶一點笑意,“我師兄以前對我是很好的?!?/br> 他那時才剛入七門,什么也不懂,但一入門師父就替他開了眼,已經能看得見那些東西了。 七門司調和陰陽,撫慰亡魂。師父又是個什么都愛管的爛好人,什么鬼求上門,他都要超度,一到夜里就不得安寧,窗戶上飄著吊死鬼,水缸里浮著淹死鬼。 “那時候我們還住鄉下,四面都是農田,別家院子有門坎,我們的沒有,怕他們跳進來不方便?!?/br> 鄉下人家若是夜里聽見“篤篤篤”的敲門聲,千萬不能開,說不準是鬼想門坎。 霍震燁本想問問什么“他們”,回過神來吁了口氣。 “你知不知道最煩的是什么鬼?” 霍震燁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你說?!?/br> “最煩的是癆病鬼,咳嗽個不停,偏偏一咳嗽就吹冷風?!卑诇首钆吕?,到哪兒都要抱著小火爐捂手。 分明是厭惡的口吻,可又帶些笑意,霍震燁想他應該是很喜歡那段時光的。 “是他帶我入的門?!睅熜质甙藲q,夜里陪他一起睡,偶爾還給他去集上買糖人。 “那后來呢?”霍震燁干巴巴的問。 “他出門大半年,本來是歷練,可很久才回來,還跟師父大吵一架,自己跑出去了?!?/br> “為什么?” 白準搖頭:“不知道,師父到死,也沒告訴我?!彼^承了七門,還以為師兄怎么也會回來給師父上柱香的,可他沒有。 這就是為什么,柳二說要給韓三燒柱香磕個頭,白準愿意替他畫一張臉的原因。 白準竹輪椅滾到天井前,目光幽幽望著那個紙扎的清朝丫環,抬抬手:“燒了吧?!?/br> 霍震燁把那紙丫環點燃,丫頭的綠衣紅褲因火光“簌簌”細響,倒像衣裳摩擦發出的聲音,“嗶?!币宦暉蓛蓴?,成了一堆灰。 眼看落日一點點滑下去,余暉消失在城隍廟大殿的檐翹后,白準進了廟門。 廟祝穿件藍袍,早早就等著白準進來,恭敬迎他:“七爺,東西都預備好了,勞煩您?!?/br> 白準頷首:“知道了?!?/br> 廟??戳艘谎鄹诤竺娴幕粽馃?,有些吃驚,每歲三巡的紙獻,都是白七爺一人扎的,怎么今天還多帶了一個人來。 可他看白準并不解釋,也不再問:“給您預備了足夠的細蠟。廊下有爐子燒著熱水,東西都是干凈的。 ”說完就順著長廊離開前殿。 大殿前的空地上已經擺好了紙竹香案,案上還插著一根細長細長的蠟燭,四下廊中都點起油燈,殿內殿外燭影幢幢。 霍震燁將白準推到竹紙邊:“我能替你干些什么?” 白準指指地上竹條:“劈竹絲?!?/br> “有用?” “沒用,讓你練手罷了,你一個學徒,還想沾手迎神獻紙?” 嗬,還嫌棄他手笨,霍震燁的刻章可是連霍老頭子都要贊一聲好的。 但他老老實實低頭拿起竹刀,學著白準的樣子,劈下一根竹絲。 白準的竹輪椅滾到香爐前,先點香敬神,再用香點燃那支長蠟。燭光的一點微光,在空地前投下一個光圈,光圈正中就是白準。 他先取長竹條,立骨。 竹條在白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憑著他的心意彎曲、轉折,一根纏繞一根,根根竹條很快就扎出底盤身架。 竹骨立好,就是畫絹衣。 神像紙獻用的不是普通紙張,而是輕絹,要勾云畫符,貼金帶閃,絹衣才是最費功夫的。 霍震燁就坐在石階上,一邊劈著竹絲,一邊抬頭看向白準,他在那個淡淡的光圈中,指尖翻飛,目光虔誠。 似乎就要與那光圈融為一體,圈中除了燭火風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霍震燁舔一舔唇,他打破這寂靜:“你要不要喝熱巧克力牛奶?” 白準剛拿起輕絹,突然聽見霍震燁的聲音,恍惚回神。每次這個時候,前殿悄無人聲,除了神像燈燭,只有他一個人。 他側臉看向霍震燁:“好?!?/br> 霍震燁找來爐子升火煮牛奶,又往小爐里扔了兩塊巧克力,很快巧克力的香甜味就從壺蓋溢出來,沖淡了殿中的檀香。 霍震燁倒了一小杯熱牛奶巧克力給白準,白準捧在手心里,瞇著眼睛吸上一口,還未喝,身子就已經暖了。 這才覺得指尖發冷,膝蓋上的軟毯也抵擋不住穿堂風,小小一口,熱意流向四肢百骸,竟比酒還管用。 白準瞇起眼睛:“這個比姜湯管用,以后就喝它了?!鼻迕骱褪鲁?,一個初春,一個晚秋,風涼刺骨,要飲姜湯取暖,他每回都捏著鼻子喝。 這巧克力還真是個好東西。 霍震燁看他滿足,輕笑一聲,拿起案上蟹爪筆:“絹衣是不是就照著神像身上的畫?” 白準捏杯子的手微微一緊,眼看霍震燁無知無覺踏進光圈,那光圈不曾黯淡,反而更明亮了一些。 白準訝然,微白指尖握著熱杯子,他吹茶似的輕吹一口:“你還畫過神像?” 霍震燁聽他沒反對,抖開輕絹,把絹鋪在兩邊長廊上,先刷一遍礬水,等絹干透再作畫上色,全部畫完,還要再上一層。 畫不掉色,絹不開裂。 “畫過?!蹦昴甓籍?,為霍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屋子的女人都拜菩薩,他畫的觀音像是霍老太太最喜歡的。 絹衣一裹上竹骨,描彩的時候就一絲都不能錯,霍震燁爬在竹架上,一手拿顏料盤,一手夾著各種粗細的毛筆,一筆一筆給紙竹神像穿衣。 白準看他竟畫得不錯,又給自己倒一杯熱巧克力,懶洋洋對著杯面吹口氣,陷在鵝毛枕頭里,怪不得這當師父的都要收徒弟。 四周燭火隨風搖曳,殿內城隍木像慈眉低垂。 霍震燁畫完整件法衣,剛從竹架子上爬下來,香案上點的細長蠟燭就燒到了頭,火星一滅,光圈消失。 “行了,回去吧?!卑诇蕬賾俨簧岷鹊糇詈笠豢跓崆煽肆δ?。 天早已經黑透了,老城廂的人家舍不得用電,這一片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白準輪椅前掛著著一盞四方小燈籠,霍震燁在身后推他,窄長的一條石頭巷子,一圈暖光緩緩向前,風吹在身上,竟也不覺得冷了。 霍震燁在他頭頂念念叨叨:“明天還要去,我給你搬個搖椅去怎么樣?我畫法衣的時候你還能靠著睡一會兒?!?/br> “光喝熱牛奶也不行,要不然我叫一付甜酒釀擔子,有爐火溫著,你想吃就能吃?!?/br> 白準昏昏欲睡,霍震燁低頭一看,他眼睛都已經闔上了。 兩人還沒走到大門邊,就見門前站著一個瘦長的身影,穿長衫,戴軟呢帽,聽見輪椅聲轉過身來,在陰影中看著他們。 白準眉頭微蹙,盯著來人。 “師弟,”那人近前幾步,取下帽子,沖白準露出笑來。黑帽之下,他還年輕,肌膚雪白,整個人仿佛一張失了色的紙。 他連眼睛珠子都比尋常人要淡幾分:“好久不見了?!?/br> 白準瞳仁一縮,那人便對他溫文而笑,用種寬容的目光看著白準,好像準備好了接受一切責難。 霍震燁心里就跟陰天落雨似的泛潮,一股一股冒上來。 “進來吧?!卑诇释崎_大門,先往里去。 大半夜,霍七少蹲在天井里燒煤球爐子,給屋里兩人燒泡茶用的水。 他臭著張臉,一邊用扇子狂扇爐火,一邊偷聽兩人在屋里說些什么,大半夜的還敘什么舊! “師弟的技藝真是精湛?!卑桌杩粗鴿M屋的紙扎,口吻滿是欣慰。 “你既回來了,便該給師父上柱香?!?/br> 白黎搖搖頭:“師父不會愿意看見我的,所以我來了,也沒想打擾你?!?/br> “你犯了門規?!卑诇拾櫭伎此?,“你不該替宋福生夫妻扎紙人?!?/br> 白黎依舊是那付溫吞模樣,他垂下睫毛:“我告訴他們不要點眼,也告訴他們解決的的辦法?!?/br> 宋福生確實是這么說的。 白準皺眉,那紙靈殺了四個人,三個罪有應得,一個是被反噬,可到底是白黎起的頭。 白黎繼續道:“是我的錯,可那個母親哭得很慘,我不忍心?!?/br> 白準凝目望他,良久才說:“宋瑛自愿獻祭,雖沒成怨靈,也要好好超度?!?/br> “我已經超度過了,因果也是我擔著?!卑桌枵f完又笑,“我來就是想看看你好不好,能不能撐住七門,看你過得很好,明天我就出城?!?/br> “你要去哪?” “去鄉下,我喜歡鄉下,白事也辦的熱鬧?!?/br> 霍震燁就在這時,端著茶托進來,給白黎一盞茶,給白準的是一杯熱牛奶,里面還調了點蜂蜜:“太晚了,你喝茶睡不著?!?/br> 霍七少的口氣當然是硬綁綁的。 白黎臉現訝色,他看看白準又看看霍震燁,白準本來沒什么,被白黎目光一掃,耳朵尖微微有點紅,白黎輕笑。 白準握著杯子,趕霍震燁走:“別打擾我跟你師伯說話?!?/br> 等霍震燁咬牙轉身出門,白準才問:“那宋瑛的那張皮呢?” “燒掉了?!卑桌枵f,“在她靈前燒化,超度了?!彼f著低頭喝了口茶,嗬,真苦。 “你當年,為什么跟師父吵架?” “我遇上一個我喜歡的人,想與她成親,回來稟告師父,師父說七門都是孤寡命,別害了人家女孩子?!卑桌柙秸f越低聲,“所以那個母親求我,我不忍心?!?/br> “以后別再做這樣的事,就算是你,我也不會留情?!卑诇室豢诎雅D谈闪?。 “好?!卑桌钂咭谎厶弥泄砉沓绯珲鈦眭馊サ幕粽馃?,“阿準,我沒能護住我的人,你要護住你的人?!?/br> 白準唇線一抿,沒有作聲。 直到洗漱去睡,霍震燁還臭著一張臉。 白準躺到床上,竹條點點木床:“怎么?你還想在這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