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這之后,世間少有人能尋到他的蹤跡,唯曲寒星和別北樓能傳訊聯絡一二。 廣陵白鷺洲上的蓮開過又謝,神京城里幾度風云,修行界里多了一些大會和比試,青年才俊嶄露頭角,添幾多傳奇。 一年復一年,蕭滿都不曾露面。 有人猜他已經飛升離開這個世界;有人猜他正四方游歷,尋道侶的轉世之身;還有人猜,蕭滿準備將陵光君晏無書復活——這種做法乃是禁忌,所以他不能再出現在世人面前。 這般那般的說道,都被寫做故事,其中幾本,寫得竟有幾分真,被江湖人認定就是事實了。 實際上,這些事蕭滿都沒有做,他只是覺得這塵世太吵,擇了處無人之地隱居。相伴身側的唯有夫渚,可漸漸的,蕭滿發現這鹿更喜歡熱鬧的地方,同歡笑聲混在一起,便讓它回了孤山。 兜兜轉轉,他又只剩自己。 這沒什么不好,不必同人交談,不必顧慮身側,他起一院落,春時撒下花種,暑月坐于廊下,讀經看雨。 日子過得很慢,但某些時候又快極,當他回過神來,已這般過去五年,初至那個冬日,他隨手插在院門前的梅枝,長成了如蓋亭亭。 蕭滿在這一年收到曲寒星的消息。 曲寒星接手了雪意峰,但不太理事,把雜務都拋給師弟容遠,當了個甩手掌柜,成日往外跑。這人一直在尋找讓莫鈞天從劍變回人的辦法,但結果一直可惜。 日子久了,他的愁苦漸漸變少,總說小莫只是在劍里睡覺,不樂意出來而已。 這一回曲寒星給蕭滿寫信,第一張信紙驚呼他們二人竟有多少多少日月未見,第二張紙沉痛訴苦當峰主有多累,每天處理多少樁雜事,一個月赴多少場會議,山外山內兩地跑,簡直要日日聞雞起舞。 蕭滿面無表情掃過去,翻到第三張紙。 這一張紙上,曲寒星對蕭滿說,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誰能想到從前快樂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呢,眼下生辰又要到了,又要老一歲,這日子一生只有一次,希望蕭滿能夠來他的生辰宴,一同玩耍。 目的不過是想把蕭滿從山里拽出來。 蕭滿看完,并不打算赴宴,還是那樣的原因,太吵。 信沒有到此為止,后面還有一張,從墨跡上可看出,并非同一次寫成,而是在此之前。 第四張信紙中,曲寒星道,那場大戰之后,孤山收留了不少失去父母的孩童,其中有一些根骨極佳,而這些優異根骨中,又有個同蕭滿性子很相合的小男孩,問蕭滿有沒有興趣收個徒弟玩兒。 蕭滿當然沒有興趣,將信一折,起身去給花澆水。 日又暮。 但曲寒星沒有放棄拉蕭滿出來玩耍的想法,此后的年月,信一封接著一封,說說這處風物,談談那處人情,小玩意兒也成打送來,用以“勾引”。 真正讓蕭滿作出決定回一趟孤山的,是兩年后的一次來信。曲寒星在信上說,他又尋到一種能夠讓莫鈞天從劍里出來的辦法,這回有五成把握,他覺得太低,想試試把幾率提升至七八成,這需要蕭滿來搭把手。 蕭滿花了半日時間便回到孤山。雪意峰上禁制沒換,感覺到是他來,立時打開、讓出道路。 這里改變不多,人丁依舊不興,鳥雀隨意棲息在枝頭,若看得仔細,還能發現在暗處靜靜狩獵的貓。 唯落月湖旁多出一座道殿,是現任峰主的住處。 蕭滿不客氣,直接過去。 曲寒星沒想到他來得如此快,滿面欣喜迎上,語帶感慨:“啊,滿哥,你終于舍得出來了!你這些年,成日都在那一處地方,不覺得太無趣嗎?哎,要我說,你該回……” 這人邊說邊抬手比劃,蕭滿平靜打斷他剛開了個頭的長篇寒暄:“你說的辦法是什么?” “好吧滿哥,我知道了滿哥,這些年你一點都不覺得無趣滿哥?!鼻菍μニ栏怪械臄⑴f進行總結,繼而轉身帶路,道:“走,這邊,小莫在這里,到了再告訴你?!?/br> 曲寒星將蕭滿帶入一處暗室,里面已布下陣法,需要用到的各種材料也都齊全,均為價值不菲且不易得之物,足以看出曲寒星對此事的上心。眼下只差人,他將整個過程給蕭滿講了一遍。蕭滿聽后,覺得不難,點頭道:“那就開始吧?!?/br> “滿哥你越來越雷厲風行了?!鼻菙傞_手,又是一句感慨,但并不反駁,“好吧那我們就開始吧?!?/br> 便啟陣。 兩人各坐陣法一側,靈力一出,鈞天劍從地面飛起,懸在虛空,徐徐轉動。 此陣同祭器之陣略有相似,運轉之后,置于各方材料開始緩慢游移,蘊含其間的靈氣靈力,皆往陣法正中心的鈞天劍流淌。 一室光華絢麗明亮。 材料被鈞天劍一點一點煉化,這個過程甚是緩慢,至第七日,最后一塊玄石隕鐵終于耗盡。 鈞天劍上盛放華彩,奪目耀眼。 但華光熄滅之后——這把劍,除去品質有極大幅度提升外,別的沒有任何變化。 劍里的靈魂依舊在沉睡,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他們失敗了。 曲寒星把劍平放在膝上,面上流露出遺憾。 這樣的結果,他得到了無數次,起初會傷心失落,現在已經……習慣了。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大抵是小莫覺得做人太累,就要當一把劍。 “是打算順其自然,還是繼續尋找喚醒之法?”蕭滿坐到曲寒星身側,輕聲問。 “你說,他想醒來嗎?”曲寒星問,聲音低低的。 “我不是他,不清楚他的想法?!笔挐M道。 “這都睡了多少年了?!鼻青止玖艘痪?,有些不滿,轉而對蕭滿道:“還能尋到別的辦法嗎?” 他是希望莫鈞天能夠醒來的,就算喜歡睡覺,睜開眼睛回來看上一看他們這些朋友,再睡不好? 蕭滿聽見曲寒星的問題,眉梢微動,反問:“暗閣沒給你送消息?” “???”曲寒星一怔,抬頭后搖頭,“沒有?!?/br> “暗閣還尋到兩種方法。一在斷春歸路,這是一個位于極西的秘境,里面藏著喚醒沉睡神魂的機緣,把劍帶進去,或許能把小莫叫醒?!笔挐M把暗閣查到的告訴曲寒星,“二,則是在兩年后,天容海色可能會出現有同樣功效的法器?!?/br> 天容海色是懸天大陸上最大的拍賣行。曲寒星不假思索道:“那就兩邊同時著手吧?!?/br> 蕭滿偏首望定他,語氣認真:“兩年,你不一定能從斷春歸路出來?!?/br> 曲寒星對蕭滿一拱手,笑著說道:“若那時候我沒出來,你替我去天容海色,行嗎?” “可?!笔挐M沒有猶豫,點頭應下。 曲寒星補充道:“如果真有那東西,無論什么價,都要拍到手?!笔挐M又說好。 此事告一段落,蕭滿話畢起身,步出暗室。 曲寒星帶著鈞天劍,同蕭滿一道回去上面的道殿。曲寒星看出他打算離開了,心念一轉,拖長語調問:“滿哥,你真的沒有收徒的打算?” “太吵?!笔挐M言簡意賅拒絕。這些年,他愈發不喜歡人聲。 “我保證這個徒弟安靜!”曲寒星把劍放到道殿一側的劍架中,舉起雙手做發誓狀。 蕭滿并不回頭看他。 曲寒星跟在他身后,又道:“你現在一個人住在古墨蘭亭——當然,我不是說一個人住不好,但身邊帶著個人,總好過想說話時只能對著鳥說吧?” 這話終于讓蕭滿駐足,并扭頭看著曲寒星,道:“對著鳥說有何不可?” 曲寒星想起蕭滿是有翼一族,意識到這話冒犯了,打算改口說走獸,可又想到自己的原型是頭四腳著地的白虎,用四腳的動物來表達亦不行,憋了幾息,才更正措辭說道:“對著花兒說?!?/br> “……” 蕭滿癱著臉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他們走出道殿。 正是夏時,陽光炙熱,湖上粼粼波光,天穹白云如絮,蟬藏在樹上隱蔽之處,卻扯著嗓門大叫。 曲寒星扯著蕭滿的胳膊,把他拽到湖心亭上,再按住他肩膀讓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用檸檬和金桔沖泡出來的茶飲。 他在吃和喝上完全繼承了晏無書的習慣,總喜歡弄一些新穎之物,并讓蕭滿嘗試。 蕭滿見他往壺中兌了一勺蜂蜜,才勉強試了一口。 “好喝的,我弄出來的東西,怎會不好喝呢?”曲寒星自賣自夸,緊接著話鋒一轉,“那孩子和你性情當是相合的,總喜歡一個人安靜待著,天賦也好,不如先看看?” 曲寒星在信中跟蕭滿提這小孩提過許多次,蕭滿心道不如一見,當面拒絕,斷了下文,淡淡道:“那就看看?!?/br> 聞言,曲寒星喜笑顏開,飛劍傳音,讓人把那小孩兒帶到落月湖。 小孩兒如今就在雪意峰。他是魔佛禍世那一年出生,太過年幼,還沒到白華峰招收弟子的年紀,便在此峰做一些雜事。 不到一刻鐘時間,容遠就帶著人來了,歡歡喜喜喚了聲“殿下”,把小孩兒牽到桌旁。 這小孩不及容遠腰高,身上所穿,是和蕭滿同樣的白,發亦是烏檀般的黑,若以顏色論,兩人唯獨眼眸不大一樣,蕭滿的眼睛是如墨的漆黑,小孩兒是略有幾分深的銀灰色。 他五官精致,唇紅齒白,若笑起來,定然乖巧萬分。但他沒笑,打完招呼致完禮,便一聲不吭站那兒了。 曲寒星向蕭滿擠眼睛,意思是“看吧如我所說吧安安靜靜乖乖巧巧吧”。 蕭滿懶得理曲寒星,瞥了眼這小孩便過,端起瓷杯,慢條斯理飲了一口。 他不說話,此間便無人出聲,靜謐足足維持了半刻鐘。就在曲寒星以為蕭滿這是冷處理拒絕了,準備緩和一下氣氛時,蕭滿放下瓷杯,偏頭問小孩兒: “幾歲?” “七歲?!毙『夯卮?。 “學劍?” “嗯?!?/br> “為何?” “天賦好?!?/br> 一人問一人答,一樣的言語簡潔,一樣的語調平平。 曲寒星無法從蕭滿的神情上判斷出他的想法,因為這人根本沒有神情,不由暗中心急。但見下一刻,蕭滿起身振袖,吐出一字:“行?!?/br> 然后對曲寒星道:“走了?!?/br> 說完當真走了,帶著那小孩兒一起,輕甩衣袖,往外一踏,連影都瞧不見,留曲寒星坐在湖心亭里發愣。 愣過后,曲寒星沖著他離去的方向大喊:“這就走了?不喝一杯?” 容遠也愣,問曲寒星:“雖然我們都很樂意殿下身邊有人陪著,但我還是很好奇,他為什么會同意收阿雪徒?” 曲寒星神情變得嚴肅,接著回答說:“這當然只有他知道?!?/br> 容遠:“……” 容遠忍不住對他翻了個白眼。 蕭滿甚少御劍,向來乘風而行,他抓起阿雪后衣領拎住他,又花半日,便回到古墨蘭亭。 曲徑通幽,幽處深葉繁花,院落清雅。 沒有進行復雜的拜師儀式,蕭滿問了阿雪名字,說了自己的名字,讓他在院子里自行擇了間屋子,便去顧種在屋后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