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分明還是晚秋時節,景卻都成冬之景,處處意蕭索。但蕭滿看了許久,待得遠處傳來鐘聲,才振袖提步,往山外行。 一人忽至身側,蕭滿偏首一看,是掌門沈意如,蕭滿輩分上的師姐,晏無書的師叔。 蕭滿停下,喚一聲“沈師姐”致意。 沈意如回了句“師弟”,將一物遞至蕭滿面前。 是一枚白玉戒指,在細雪映襯下,瑩潤出溫和微光——晏無書的乾坤戒。 “他定然希望,這些東西都由你收著?!鄙蛞馊缯f道。 蕭滿的拒絕不假思索“在我這,或者在他處,并無區別?!?/br> 他目光很平靜,語氣很平靜,靜得比輕輕飄飄的雪還要涼薄。 荒野一役后,有許多人對他道節哀,說陵光君居功至偉、能與天齊,彼日輪回轉生,定能再登大道。蕭滿對此沒有任何表態,冷淡疏離、不予回應。 于是那些人不再來。 背地里都道停云峰上這位性情過冷,唯獨曲寒星和別北樓察覺出了,如今的蕭滿并非性情冷,只是這人間紅塵中,一直拽著他的那根線斷了。 身處之地太高,而高處不勝寒。 “小師弟,你看著落在人間的雪?!?/br> 蕭滿的答案在沈意如意料之中,她笑了笑,笑意中有些微的嘆。 “有人覺得它勝過寒梅、冰清玉潔,將它入畫、用它煮茶;有人卻覺得與沙塵無異,待得晴雪,還需花力氣去掃,甚是煩厭。不同人看法不同,在我看來,它們在你手中,是最好的歸宿?!?/br> 她保持著將東西遞給蕭滿的動作。 一片雪花落下,在即將靠近時,被流轉其上的靈氣擋開。 蕭滿沉默片刻,把戒指拿到手中。 乾坤戒無法放入另一枚乾坤戒里,一番思量,蕭滿將它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和自己食指上的那枚相并。 沈意如又取出一物“這是他的劍?!?/br> 天地潮來劍。 ——遠處祠堂,喪禮仍在繼續,供人祭奠參拜的已換成靈牌。明煞霜雪的劍刃被收入鞘中,柄上劍穗輕搖,又掠一片雪花。 “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收下的東西?!笔挐M點出沈意如的心思,“曲寒星和容遠是他的徒弟,現在曲寒星已有劍,但容遠還沒有,這把劍,該由他來承?!?/br> 沈意如一剎無言,轉而點頭道“師弟說得對?!?/br> “告辭?!笔挐M垂眼,抬腳前行。 沈意如未攔,只在他身后問“小師弟,你打算去何處?” 素衣翩飛,白雪飄轉,蕭滿不答。 “有人說,陵光君的陵光二字,該改為齊天?!鄙蛞馊缬值?,說這話時,她看的并非蕭滿,而是頭頂長天。 “他比天高?!?/br> 蕭滿腳步不停,留下清冷四字。 當—— 又是一聲清鐘響,響徹孤山,傳遍天地。 數日后,極北。 風雪甚重,四野冰封,前行無路,放眼望去,不見任何活物,連棵草都無。 蕭滿行于此間,狂風重雪不阻腳步,唯一襲素衣招展獵獵。 他腳下所踩,乃是通天之路。并非修行者飛升時走的那一條,而是天的信徒曾磕長頭叩拜朝見的路,但在數萬年前,這條路被切斷了。 對外聲稱切斷,實則是隱藏,想要尋見此路,需要極大的機緣。蕭滿花了數日便得以踏上,是因為手里的見紅塵在引導他。 他沒有去想緣由,一心往前走。 這里沒有日夜交替,無論何時,皆是一片茫白,時間的流逝難以計算,蕭滿也不知曉自己走了多久,或許已有數日,又或許只有數個時辰,難得的,一成不變的景色讓他厭煩感。 蕭滿駐足,緩慢吐息過后,抬起手中劍。 一劍光寒。 滿目冰雪碎于一劍下,伴隨著轟響,四方山石歸于本來顏色。 天地都在搖。 下一刻,有流光落地成人,對著蕭滿呵斥“何人敢在天之殿前放肆!” “原來這里就是到了,天道在何處?”蕭滿注視著對面人問,眸底沒有任何情緒,似乎在意的也僅有這個問題。 來者身穿銀甲,從虛空里抓出一把刀,低喝道“無禮!” 這人大抵是這里的守衛。 蕭滿聽見這二字,輕輕一轉見紅塵劍鋒。 他又要出劍,赫聞此時,有聲音從遠處傳來,說道“讓他過來?!?/br> “是?!笔匦l不情不愿收刀,側身讓出路。 蕭滿往前走了一步。 前方情形倏變,變成了春林清溪,宮殿幽靜。 蕭滿再行一步,入得殿門。 殿上無人,正南面高懸一椅,他一眼瞥過,就這般站在中央,手提長劍,不挪不動。 不多時,有個小孩兒模樣的人從后方走出來,乍見蕭滿手上見紅塵,眉梢蹙起,往后縮了縮脖子。 “天道?”蕭滿冷聲問。 “正是吾?!毙『狐c了下頭,用詞頗為古舊。 他便是此方世界,天行之道的意識化身,看不太出修為深淺,但當板起臉、端起架子時,便流露出屬于上位者的威嚴。 可蕭滿目光輕輕掃過去,小孩兒身上的架子便垮了。他坐進那張椅子后,頗為不自在地扭了扭,清咳一聲,道 “吾知曉你的姓名,蕭滿,人間方經一場惡戰,吾……” 一番長敘的開場,蕭滿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直接問“十三年前,你讓極東霧島去大昭寺傳信,說照世鏡照出,我和晏無書有一段姻緣。這段緣,是真是假?” 這些年,大抵從未有人在天道面前如此放肆過,蕭滿的態度讓他面上流露出明顯的不悅,連帶聲音都低了幾分“吾不說假話,照世鏡上的確照出你二人有緣?!?/br> “有緣?!本壙梢杂性S多種,姻緣不過其中之一。蕭滿低聲重復這個詞,眉梢微挑。 椅子里的天道明顯瑟縮了一下,有些心虛。 蕭滿沒在此時同他計較這個,淡聲道“你為天道,懸天大陸,你是至高,但一個人是否能夠飛升,并非你能決定的。晏無書在和釋天對戰之中引來飛升雷劫,他若走了,這世上沒人能殺死釋天?!?/br> 天道聽后立刻搖頭糾正“不,殺死釋天的是你們兩個人,如果沒有你,陵光君做不到如此?!?/br> “正因我和他缺一不可,所以你提前那么多年,將我們綁在一起?!笔挐M冷冷看著對面的人。 天道垂下眼,手抓了抓袖擺,嘴唇囁嚅許久,小聲道出一句“請節哀?!?/br> 蕭滿知曉自己說對了,他和晏無書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天注定。 強扯上的一段緣。 他心中并無哀,甚至無甚情緒上的波動,語氣越來越淡 “我早就應該死了。釋天想在懸天大陸上建立一座佛之國,不能缺了我的力量,所以他不讓我死?!?/br> “那你呢?身為天道,和此世共存的你,若此世被釋天毀滅、會跟著一道滅亡的你,又是否希望我死呢?” 這話語氣雖輕,淡得近乎于無,但話語內容卻重,天道半晌都沒能說出什么。他垂著腦袋在椅子里的坐了好一陣,起身走下來,對蕭滿致了一禮,然后道 “是,你之所以能夠重生,也有我的手筆在里面?!?/br> 蕭滿不言,注視著他,目光幽冷。 小孩兒被他看得渾身難受,在殿上走了幾圈,突然跳腳,破罐子破摔道“我是真的沒有辦法!紅焰帝幢王佛要毀滅這個世界,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滅亡——不僅是蒼生百姓被屠戮,我也會跟著消散的!” “可我又不能直接插手!我在許多事上,的確擁有你們無可匹敵的力量,但事關我存亡本身,卻又無可奈何了。送你回到十年前,讓你和陵光君提前結侶,是我能做到的極限!” “提前?”蕭滿抓出他這段話中的某兩個字。 小孩兒一怔,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么,垮下肩膀,斟酌許久詞句,“……你和他的確有這樣一段緣——若按照上一次的軌跡。但現在不好說,你重生了一次,命運線變得模糊,前路如何,連我都看不見了?!?/br> “行?!笔挐M道,嗓音冷冷清清,質地如冰。 說完就走。 當他即將跨出門檻時,聽見天道猶豫的聲音 “……你,你還有別的想問的嗎?你們救了這片大地,也救了我,是我的、我的恩人,你可以多提幾個問題,甚至還能提些要求,不過不能太過……” 天道最后的“分”字還未說出口,蕭滿倏地轉身回來。 通體玄黑的見紅塵從手中遞出,之后的動作便看不清了,極快,快到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他站在那,動也不動。 卻見半剎過后,宮殿內炸起數不清的寒光,光連成片,梁柱崩壞,屋頂四壁訇然塌陷。 等天道反應過來時,他坐在一片煙塵之中,沙粒木屑滿身,狼狽不堪。 天道盯著宮殿外蕭滿的背影,幾乎要將眼瞪穿,緊接著暴跳起身,震怒大吼“見紅塵的主人都這樣橫嗎?但凡修行者,見到了我,哪個不是恭恭敬敬?唯獨你們——上一個來,直接把我修為打散了,害得我不得不重塑軀體,這個……這個竟敢拆我的房子!” “蕭滿你這混蛋——就算我無法直接插手,你這輩子別想飛升了!” 天道說這話,蕭滿已走遠。 通天路上清寂冷冽,景致一成不變,他逆著來時路行走,素白衣袂起落,轉瞬不見。 天道不允許飛升又如何?蕭滿本就不在意。 第146章 若月下逢 蕭滿沒回孤山。他去了大昭寺,住曾經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小院。但來到這里的第一日,他忽然發現,此處不再如從前清凈。 絡繹不絕的香客很吵,童子灑掃時的閑談玩笑很吵,甚至是寺內座師開壇講經,亦覺得吵。 沒過幾日,蕭滿從大昭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