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晏無書笑問:“哦?不如請柳峰主說說,你推薦的那位又是如何能代表孤山的?” 柳峰主滔滔不絕起來。 但即便去了一個曲寒星,還有一人將會被舍棄資格,曲寒星被一番貶低后,諸峰爭執又起。 晏無書自問了那話后便沒再開口,蕭滿亦不與他們爭論,他繼續看道殿里的磚,但忽然的,視線里多了個細長乳白的瓷瓶。 有淡淡的酸甜香氣從瓶口溢出,再看執著瓷瓶的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格外漂亮。 蕭滿掀起眼眸,隔著瓷瓶看定晏無書,用目光詢問他在干什么。 “甜酒,去年冬天釀的,半個時辰前才啟封,雪意峰上嘗過的人都說好?!标虩o書晃了晃瓶子,低聲道。 蕭滿自是不搭理他的甜酒,收回目光。晏無書卻不依不舍,往前湊了湊,把瓶子舉到他面前:“嘗一口,就一口,好不好?”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問了一句:“掌門,您怎么看?” 問題被拋給沈意如,下一刻,她將這個難題丟了出去,問正對面的人:“小師弟覺得如何?” 晏無書的細頸瓷瓶還在他面前搖晃,而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投過來,眼下情形如此嚴肅,兩人卻在此處玩鬧,當即有不滿之聲傳出。 蕭滿面上毫無波瀾,對這位孤山掌門道:“不如一戰,輸了的那兩人留在孤山?!?/br> 沈意如聽完笑起來,抬手說道:“如此甚好。諸位,半個時辰后,帶上你們推薦的弟子,兩儀殿前見?!?/br> 言罷起身離開。 殿上諸峰峰主隨后離去,蕭滿看也不看晏無書和面前的甜酒瓶子,轉身走出殿門。 春風拂面,蕭滿素白的袖袍鼓起成旗,在虛空里招展,宛如鳥的羽翼。 方才那一番商討,或者說那一場爭執并為耗費多少時間,天上晝陽地上日影不曾偏移,他依著來時路回去停云峰,孰料行至中途,后方倏然出現一道人影。 那人從身后將他抱住,話語里帶著些許笑意,拉長語調道:“我抓到你了,小、師、叔?!?/br> 敢這般做的自然是晏無書,但說完這話,他垂下了眸。 十年不見,蕭滿境界提升,他很高興??呻S著境界提升,人竟跟著更為冷淡了,他不高興。 晏無書想,依照沈倦師祖那性子,是不可能把小鳳凰教成冷冰冰的,言傳身教的人大抵是沈見空小沈師祖。那位可是寡言少語、冷情冷面到極點的主,眼見著小鳳凰隨了他,晏無書越想越覺得心塞。 但心念一轉,初遇的時候,小鳳凰也是極不情愿搭理他的。雖 說那時他救了蕭滿,但小孩兒在泥沼里陷了太久,吃過虧上過當,怕極了有人在蜜糖里淬毒或者裹刀,看誰都警惕防備。 這一回,是他做錯事在先,蕭滿冷一點就冷一點吧,反正他不怕冷。 蕭滿啪的一聲拍開他的手,拉開距離后轉身,道:“什么事?” “我錯了,和我回去吧?!标虩o書朝著蕭滿走了一步,低聲開始認錯,“之前是我不好,林霧派人來殺你,我沒能提前推算出來,事后也沒跟你做過承諾。我保證不會再讓那種事情發生了?!?/br> 蕭滿不錯目看著對面的人,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山間春光,倒映晏無書帶著懇切表情的臉龐,眸底一片冷清。 他想起隔世的那場火,他祭出秘術焚燒山野,換來一場同歸于盡。 雪意峰上的禁制,除了晏無書,無人可解除,若是硬闖,或許能闖過,但必然傷痕累累??沙謩淼剿砬暗哪菐兹?,卻是一身從容。 若是十年前,晏無書對他說出這番話,他約莫會回一句“保證無用”??涩F在,他什么都不想說。 蕭滿轉身就走。 晏無書追在身后,他境界實在是高深,蕭滿甩了幾次都沒甩脫。 “我們回雪意峰,我同你練劍練陣法好不好?”晏無書道。 蕭滿沒有回應。 “停云峰上就你和兩位師祖,他們是數百年的道侶,你和他們湊在一塊兒,多不自在?所以跟我回去吧?!彼终f。 還是沒有回應。 晏無書不再說話。 就在蕭滿以為他要閉嘴走掉的時候,他輕聲道:“容遠仍是時不時去棲隱處打掃,曲寒星總隔三差五過去塞點東西,他們都很想見你?!?/br> 蕭滿腳步倏地一頓。 這十年,蕭滿在停云峰上修行,除了劍與見紅塵,別的什么都沒想。大抵是因了踏上無情道的根源就是晏無書,見到他時,沒覺得什么,而此刻聽見那兩人的名字,忽然。 晏無書見蕭滿有所松動,抓住機會,再度上前,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小聲地說:“我也有東西要給你?!?/br> 第49章 一觸即分 晏無書抓著那一縷素白衣角, 寸寸繞在指節上, 寸寸靠近蕭滿。 三月春光無限好, 是積了一冬的雪融解漫過土壤, 是枯敗許久的柳抽出新枝, 漫山遍野皆是姹紫嫣紅,點點飛花乘著風起, 落到蕭滿衣上發間。 蕭滿的目光從天幕落回晏無書放開后、略顯曲卷的衣角上,說了聲“好”。 他是因為晏無書提到的兩個名字答應的。 晏無書知曉這點,這本就是他的計策, 笑了一下, 伸手將蕭滿手腕抓住, 帶他御風而起。 兩人化作流光, 雪意峰眨眼就到。這里比明光峰偏東偏北一些, 稍顯清寒。落月湖上殘留著冰霜, 林木方抽出嫩芽,還未舒展成葉, 花倒是開了, 開在緩坡上, 織成錦繡般的毯。 蕭滿視線掠過去,停在山腰那座道殿上。 大殿的模樣與十年前無二,門前的花也沒有換, 花枝搖曳風中,顯出十二分的秀美。 晏無書挾著他跨過門檻,行至庭院。 院中清池里多了好些魚, 但都肚皮翻起朝上,吐著泡泡瞪著眼,一臉要死不活的模樣。曲寒星蹲在池子旁,從里面舀了一勺水,拎在磨刀石上,霍霍磨起刀。 他余光瞥見有人回來,本以為只有自家師父,打算問一句今晚是燒魚吃還是烤魚吃,看清晏無書身旁跟著的是誰,騰然驚起。 “滿哥!”曲寒星大呼一聲,朝蕭滿撲去,渾然不覺自己一手的水會惹得對方嫌棄。 他不僅撲,還攬住蕭滿肩膀,猴子掛樹似的掛在蕭滿身上,鼻子往他肩上蹭,叫著:“十年不見,我想死你了!” 蕭滿被這人的舉動弄得往后退了一步。 蕭滿這一生,從未被誰這般“熱情”對待過,且這人還是自己好友,當下猶豫起推還是不推。 推吧,傷了曲寒星的感情;不推,泡過魚的水是真有些臟。 猶豫不決。 他身旁的晏無書替他作出決定,閃電般出手,干脆利落地把曲寒星從蕭滿身上撕開、丟遠。 蕭滿暗地里松了一口氣,對曲寒星道:“許久不見?!?/br> “雖說修行無歲月,但滿哥,你這一閉關就是十年,三千多個日夜,也太無歲月了吧?若我是個凡人,你現在看見的就是個垂暮老者了?!鼻遣磺粨蠝惿蟻?,邊說邊比劃,神態極夸張。 “滿哥你瘦了,但境界也高了?!?/br> “不過啊,還好沒像魏哥那樣,噌噌噌就修到歸元上境,我現在一見到他,就兩腿顫抖感到壓力。分明同時入門,怎么差距越來越大了呢?” 他圍著蕭滿轉了一圈,左看右看,時而感慨時而慶幸,話說個不停,一如昔日吵吵鬧鬧。這一刻,蕭滿又覺得,他恍如隔世的這十年,好似并非恍如隔世。 故友仍是如故,辰光正好。 曲寒星的話題換得很快,他給自己和蕭滿分別丟了個潔凈術,從乾坤戒里抓出劍,對蕭滿道: “滿哥,這么多年不見,咱們來比比吧?就從前在白華峰練武場那樣?!?/br> 他拿在手上的是一把中品劍,蕭滿便取出當年他們下山歷練前,莫鈞天準備的鐵劍,點頭道:“好?!?/br> “我來給你們做裁判?!标虩o書哼笑一聲,從庭院中退開。 蕭滿和曲寒星互相執禮,比試開始一瞬,曲寒星搶先出手。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只鉆研“春風拂檻”一招的少年。晏無書花了十年教他,將他從當年的抱虛境,拉到了如今的歸元初境,只比蕭滿低一個小境界。他會的劍招也更多,出招靈活多變。 與之相比,蕭滿的劍勢則更穩重些,看上去不快不慢,很是平和,可偏偏在落下時分轉烈,讓人難以招架。 晏無書在一旁看著,看出蕭滿所學,果然是小沈師祖的劍。誠然,沈倦使的是刀,蕭滿學劍,跟著沈見空的確更好。 不過兩人在氣息上差異明顯。沈見空冷冽,如同極寒之地經年不化的寒雪;蕭滿則要溫和些,溫和而堅毅,似風似雨,更似風雨之中,不屈不折的勁竹。 和對了數十招,曲寒星敗落。 “果然還是打不過你?!彼稍诘厣?,呼出一口氣,“看來我還需努力啊?!?/br> “是戰斗風格的問題?!笔挐M收劍,輕聲對他說道。 “戰斗風格?”曲寒星仰起頭,疑惑問。 蕭滿:“你不適合一對一比試,若是多人團戰,反而能發揮更多?!?/br> “這話好像有些道理,當初我們下山歷練,那會兒使出來的劍,可比我后來回山上,對著妖獸打出的要舒服許多?!鼻侨粲兴嫉?,轉頭看向晏無書,“師父,你這樣認為嗎?” “你靈活機警,反應迅速,但少了幾分沉穩,總會搖擺不定。團隊之中,若有人能明確指引方向,你的表現會更好?!标虩o書笑道。 曲寒星思索了會兒,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擺:“說來滿哥,你練的是什么劍法???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出塵感?!?/br> 蕭滿垂眸,低聲道:“師父他們沒告訴我名字?!?/br> “原來是話本里出場必勝的無名劍法,失敬失敬?!鼻菦]察覺到蕭滿話語里片刻的停頓,抱起拳好一番感慨。 這時容遠來到道殿,見到蕭滿,眼前一亮:“殿下!” 蕭滿閉關前,容遠不過十來歲,還稱不上是個少年。十年過去,他成長許多,稚嫩的五官長開,清俊之中不失穩重,但快步來到蕭滿面前的模樣,仍似當年。 “嗯?!笔挐M向他點頭。 在容遠看來,蕭滿離開雪意峰前,最執著的便是吃食了。跟晏無書執禮過后,問蕭滿:“殿下,去歲我們學著釀了些甜酒,先前才啟封,你要不要嘗嘗看?” 蕭滿想起之前明光峰道殿里,晏無書在他面前晃細頸瓷瓶的畫面。當時他以為是晏無書自己釀的,如今看來,竟是幾人一起釀的? “你們?”蕭滿問。 容遠點頭:“我,曲師兄,還有師父?!?/br> 蕭滿不由瞥了晏無書一眼:“他成日里都教你們些什么?” 容遠聽出蕭滿話語里藏著的責備,解釋說:“師父這些年又開始擺弄他那些廚具了,我們看著好奇,便跟著學了些?!?/br> 曲寒星則不同,他方才完全沒想起這事,如今一提,興致高昂:“啊對!滿哥!我們釀了酒!這和外面的酒不大相同,喝起來酸甜酸甜的,絲毫不燒喉嚨。酒釀圓子就是用它做的。以前你光吃酒釀,不曉得這一點吧?來來來,來嘗嘗?!?/br> 他是三人之中最不跟蕭滿客氣的一個,邊說邊走去蕭滿背后,推著他來到后院。 蕭滿被曲寒星安置在長廊上,這人往他面前擺開一方幾案,轉身去地窖里,一口氣抱出三個酒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