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遭遇的不幸他有所耳聞，但上一世，從未聽說過有人將被封印起來的佛龕托付給孤山。

    事情變得和前世不一樣了。

    他撫上腕間的佛珠，慢慢蹙起眉頭：“禪宗竟鎮壓著這樣的東西？”

    “我亦甚為疑惑，此事非同小可，卻是聞所未聞?！闭剢栔蹞u搖頭，繼而想到某種可能：“不過那是千年前被鎮壓的東西，現今的修行界沒有風聲，也說得過去?！?/br>
    蕭滿細思片刻，問：“可知佛龕供的是哪位佛？”

    談問舟：“辨不清，看不出?！?/br>
    “殘破的封印只是暫時被壓制住，后續欲如何處理？”

    “這要問晏峰主，此物已交由他處理?！?/br>
    道殿里又是一陣沉默。沉默過后，聽見談問舟問：“殿下為何對這佛龕感興趣？”

    蕭滿直覺他在試探，撩起眼皮，認真看著對方：“不是感興趣，是好奇。我在大昭寺住了將近十年，日夜念佛聽佛，算得上半個佛門之人。聽聞佛門有此邪物，自然想了解一二?！?/br>
    旋即話鋒一轉，反問：“峰主難道不好奇？”

    談問舟笑了：“當然好奇，否則怎會一回到行云峰，就將那佛龕給畫在了紙上？”

    “峰主畫了佛龕？”蕭滿眼里亮起一抹光芒。

    “殿下想看？”

    “正是?！?/br>
    談問舟起身，羽扇朝前一揮：“請隨我來?！?/br>
    蕭滿隨談問舟來到后殿書房，見到書案上攤開的一幅畫。畫得相當詳盡，連上面的咒文符紋都清晰可見。

    他邊看，談問舟邊詳細講述從封印縫隙里溢出的黑霧與根本抑制不住的邪煞之氣。蕭滿聽后，開始尋找此物與身上舊疾的關聯。

    他出生時便染病，久病自成醫，對發病的緣由再清楚不過。

    此番詳述，他似乎抓住了點什么，但那個念頭一閃即逝，轉瞬即無法捕捉。這種感覺像是在湖岸尋石，分明尋到了心儀的，卻一不留神讓它落入水中。

    可惜那石子細小，連朵水花都未漸起。

    心里難受得緊。

    “我想，我該去書樓看看?！笔挐M望著桌上的畫，低聲道。

    孤山藏書堪以一個“巨”字形容。他聽晏無書說過，各家各派的經典，但凡能抄錄的，這里都有拓本，至于某些不能抄錄又無法弄到原本的，則直接以術法造出來，再加以保存了。手段雖無恥了些，但這種時候作用非凡。

    談問舟不贊同：“殿下去書樓，恐怕難找到想找的?！?/br>
    “嗯？哦……”

    蕭滿適才反應過來，他如今不過是個抱虛中境的低階弟子，憑借低階弟子的腰牌，只能在書樓第一層打轉，不免氣餒。

    談問舟又說：“行云峰上有一座小書樓，集我峰諸代長老弟子的心血智慧所成，雖比不上大書樓，但許多書冊都能在那尋見。殿下如果不介意，可以去那里試試?！?/br>
    “可我并非行云峰弟子?！笔挐M猶豫。

    “行云峰向來不藏私。若是藏私，怎能納萬物？”談問舟抬袖一揮，笑得灑脫，“我帶殿下過去?！?/br>
    蕭滿認真向他執禮：“如此，多謝談峰主?！?/br>
    小書樓俄頃便至，樓內沒有點燈，只在四方角落里懸掛耀石，光芒堪堪照清道路。但修行者目力極好，這樣的光線對蕭滿而言不是阻礙。他順著指引牌來到目的地，依著名稱點了數十本，坐去窗旁，抬手推開窗。

    一剪月光如流水般淌進來，照亮地板與書架上深淺不一的紋路。

    雖說在小書樓內走路不成問題，可蕭滿看書時，還是偏愛在光線明亮的地方。

    窗外的月是滿月，掛在東方，為層林鍍上一層銀輝。蕭滿盤膝坐著，難得沒將背挺筆直，靠在墻上，眼眸垂下，手指翻過一頁又一頁。

    靜心凝神之后，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他看了一本又一本，倦意涌上心頭，暗道一聲今日先到此為止，孰料這念頭還未轉完，聽見外面有人在非常不客氣地說話。

    不是他耳力太好，而是他對說話之人過分熟悉。

    蕭滿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合上書起身，朝著聲音來源處遠望。

    行云峰山腳，兩人隔著界碑對峙，其中一人玄衣飄飄，銀發如霜，眉間劍痕凌厲，赫然是晏無書。

    來這種不相往來的地方，他表情很臭。

    談問舟著鶴氅，搖晃羽扇，慢吞吞問：“晏峰主這是來做什么？”

    晏無書言簡意賅：“接人?！?/br>
    容遠說蕭滿日落之時便離開雪意峰，他在落月湖等到子時，卻等不到蕭滿歸，想起這段日子蕭滿對他的態度，晏無書斷定蕭滿在躲他。

    躲便躲了，他與鳳凰年歲都還長，這些事都能慢慢說清楚，但鳳凰竟然躲去行云峰，隱隱還有要留在那過夜的預兆。

    這令晏無書生氣。

    談問舟露出疑惑之色：“接誰？”

    “自然是鳳凰?！标虩o書冷哼一聲，“別想把他藏著?！?/br>
    “晏峰主何出此言？”談問舟笑起來，“我與殿下相談甚歡，已是朋友。朋友之間互相走走，怎能說是‘藏’？再說殿下此刻正在小書樓內看書，甚為忙碌?！?/br>
    晏無書撩了撩眼皮：“小書樓？”

    “如同其名，乃是一座藏書閣。雖比不上門派書樓，但放眼整個懸天大陸，想來是能排進前十?！闭剢栔鄣?，“雪意峰上沒有這樣的藏書，殿下來我處借閱，不是理所應當？”

    “原來是談峰主教導無方，我雪意峰之人皆把東西記在腦中，根本用不著留在紙上，等待后日回憶?！标虩o書扯起唇笑了一下。

    談問舟折扇向下一壓，淡淡瞥他一眼：“道不同，不與多說?！?/br>
    “那便開了陣法，讓我去接人?！标虩o書一揚下頜，眸間流露出危險之色。

    行云峰與雪意峰對著干了多年，談問舟自然不會因晏無書的威脅而照做，反而興致勃勃看著他，問：

    “晏峰主是惹得殿下不快了嗎？”

    晏無書面無表情：“這不是談峰主該關心的事情?！?/br>
    談問舟笑問：“那我為何放你進來？”

    “我也不是不能硬闖?！?nbsp;晏無書亦笑，手陡然一抬，自虛空抓出一把劍。

    卻是來不及出鞘！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色身影自林間穿來，落到談問舟身側。

    是蕭滿。

    “晏無書，住手?！笔挐M看定晏無書，神色偏冷。

    作者有話要說：

    蕭滿（冷漠臉）：要求加上文庫內關鍵詞搜索的功能。

    第12章 何人沏茶（上）

    何人沏茶（上）

    秋夜的月冷白，站在月下的人冷淡，那雙眼眸漆黑如墨，映一點月華冷光，清透得如同寒湖里的水，似乎有許多情緒，又似乎波瀾不生。

    這樣的眼神未在晏無書身上停留太久，眨眼他劍身上掠過，看向談問舟。

    “時辰不早，該向談峰主辭別了。今日多謝?！笔挐M道。

    “朋友之間何必言謝？”談問舟搖扇笑道，“殿下慢走?！?/br>
    蕭滿抬手一禮，轉身越過界碑。

    晏無書站在界碑彼端。

    清風穿過山崗，揚起蕭滿素色的袖擺與衣角，在空中肆意翻飛。蕭滿來到晏無書面前，對他道：“走吧?！?/br>
    語氣冷淡，全然比不上與談問舟說話時的溫和。

    這個瞬間，晏無書心中生出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把劍收起，腳下沒動。

    他以為蕭滿會再勸些什么，可蕭滿什么都沒說，兀自轉身，朝著行云峰最近的飛行獸驛點走。蕭滿不想太快回去雪意峰。

    罩在行云峰上的陣法幽光一閃，談問舟對晏無書比了個“請回”的手勢：“晏峰主，請吧?！?/br>
    晏無書瞥了他一眼：“談峰主，再會?！?/br>
    風起了又歇，初秋里逐漸凋零的枝葉還在搖晃，沒了蟬鳴蟲叫，山野闃然。晏無書跟上蕭滿，走了一段路后，拖長調子問前面的人：“我若不來，你是否就要在這里待一夜？”

    “行云峰上景致甚好?！笔挐M回了這樣一句，算不上給了答案，卻也不算沒給答案。

    晏無書選了一種意思理解，嗤聲笑道：“雪意峰上就不好？”

    蕭滿不理會，加快腳步。

    他開始后悔沒選擇御風回去，這樣和晏無書一前一后走在山道，實在是令他心情復雜。

    “你來行云峰做什么？”晏無書追了上來。

    “……見朋友，借書?！笔挐M找了個借口敷衍。

    晏無書：“借了哪本？”

    “清心咒和閉口禪?！边@次蕭滿回得極快，說完還不耐煩地甩了下衣袖。

    “……”

    是在隱喻他管得太寬話還多。晏無書抬頭望天。

    過了約莫兩三分時間，飛行獸驛點到了。月光照亮刻在最外面那個“驛”字，卻無法照亮整個驛點，幽暗夜色之中，飛行獸們睡得正香，有些甚至打起了呼嚕。

    蕭滿放輕手腳走進去，來到一只立著腳的白鶴面前，輕輕搖了一搖。

    白鶴轉醒過來，瞪圓眼支棱起羽毛，眼見就要憤怒一啄，蕭滿伸手摸了摸它腦袋頂和后頸的羽毛，柔聲道：“是我。不好意思，辛苦你一下?！?/br>
    聽見這聲音，白鶴立時溫順了，朝前邁了一步，屈膝低頭。

    蕭滿翻身坐上去。

    下一刻，晏無書湊過來。

    蕭滿瞪著眼警告他：“它只能載一人！”他刻意選了力氣較小的白鶴。

    “行吧?！标虩o書轉身去了旁邊，把另一只白鶴搖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