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rou_分節閱讀_102
蔣鈺愣了愣:“甚么?” 鄒儀低下頭去:“六日后便是行刑之時,蘭姑娘對我有厚恩,于情于理我都該去看看她?!?/br> 蔣鈺咬著嘴唇,直把嘴唇咬出個深深牙印,這才小聲道:“我試試?!?/br> 第二日便有了結果,可以探監。 蔣鈺一大早來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探監時間卻在午時,三人忙著收拾些爽口小菜,想叫她在走前吃頓好的。 蔣鈺看著三人忙碌,心里頭一陣一陣的難過,終究還是開了口:“別了,她不吃的?!?/br> 鄒儀一愣,朝她看去,她深深的埋下頭:“她吃不下甚么,你們拿去了也是糟蹋?!?/br> 鄒儀頓了一頓,溫和道:“這么多菜,她或許總會撿幾筷子,這便是賺了;即便她一口不吃,也能讓她知道有人掛念著她,這是我們的心意,同吃不吃無關?!?/br> 蔣鈺見他說到這份上便不再說,只沉默的注視著幾人前前后后忙碌身影。 將近午時的時候,青毓和東山各提一個五層的大食盒,隨著蔣鈺往里走。 之前蔣鈺說的話,東山是聽見了的,可他雖然聽見,卻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在心尖上掠了一掠,并不當真。 他想:“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在一夜間白了頭發呢,又不是話本上的故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鄒大夫也沒有見過?!?/br> 他一面走,一面想:“馬上就能見著她了?!彼幌氲侥芤姷教m娘,心里就泛起一陣緊張的甜蜜,然而緊接著,她即將死去的事實又讓他熱淚盈眶。 他這么邊走邊想,竟不知路途長短,倏忽間便到了,獄卒客客氣氣對蔣鈺說了甚么便悄聲離開,蔣鈺率先推開門,只聽吱呀一聲,東山定了定神,猝不及防的和蘭娘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他怔了怔,握著食盒的手突然劇烈抖動起來,像rou的海浪一樣抖動起來,剛開始只是小幅度的抖動,然后越抖越大,越抖越大,像漲潮的海水浪撲到了最高點——他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蘭娘的頭發,白了大半,偶有黑發夾雜其中,正是個知天命的年紀該有的模樣。 她的面孔迅速的衰老下去,兩頰深深凹陷,以至于顴骨深深的鼓出,渾濁的眼珠也鼓出,正是老態龍鐘像口痰似的黃色。 她臉上沒有多添一份皺紋,可卻偏偏叫人覺得她已經老了。老得馬上就要死了。 蔣鈺接過了東山的食盒,將那食盒打開,細致的一層層擺好,柔聲細語的蹲到她身邊,問她:“蘭娘,吃飯嗎?” 蘭娘不說話。 蔣鈺見怪不怪,徑自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邊,輕輕一捏她下顎,毫無阻礙的便張開了,蘭娘囫圇嚼了幾下就咽下去。 蔣鈺見她吃完,又挑了一筷子,她倒是很細心,每喂一口都是不同的菜色,加上青毓手中的食盒,便是每菜喂一口也能喂個半飽,蔣鈺見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叫他們放到外頭去。 鄒儀和青毓都直直的杵在那兒,不出聲,一時間牢房內只有東山嚎啕的哭聲。 蔣鈺對蘭娘說:“鄒大夫和青毓大師、東山大師都來看你了,你要不要同他們說說話?” 蘭娘眨了眨眼睛。 蔣鈺看著她渾黃的眼珠,好像金魚般鼓起,那眼睛一直都在看向一個地方,穿過了欄桿,穿過了泥墻,穿過了山石,一直飛到英娘小小的墳堆上。 她都舍不得眨眼,非得眼睛又癢又疼無可奈何不得不眨的時候,才輕輕眨那么一小下。 蔣鈺突然間就覺得很委屈。 她一直覺得委屈,這委屈從哪里來,是為誰受的,她不得而知,但她一直熬著熬著,可偏偏今天有旁人在場,她就像個憋著眼淚終于得見大人的孩子,那委屈成倍的漲了上來。 她一腳踹翻了食盒。 然后她迅速的蹲下身,使勁的搖著蘭娘的身體:“英娘已經死了!死了!你明白嗎,她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無論你做甚么她都回不來了!就算你死了她也回不來了你明白嗎!”蔣鈺突然膝蓋一軟跪了下去,“算我求你了……你和我說句話吧?!?/br> 神游在外的蘭娘聽到了蔣鈺熱切的期盼,張了張嘴,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好像兩片生銹刀片在用力摩擦。 “甚么?!”蔣鈺幾乎是激動到顫抖的湊到她的嘴邊,聽她一字一頓,生澀用力地說:“小鈺,讓我安心的死吧?!?/br> 蔣鈺那瞬間呆若木雞,然后緊接著,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內腑被一雙大手緊緊捏在一起,像面團似的反復揉搓,她哆哆嗦嗦地說:“不!我不許!我絕對不允許!你站起來,我帶你走,我們逃出去,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你要是想英娘,我帶你去看她,我們可以搭間屋子在她身邊,日日夜夜守著她——” 蘭娘伸出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蔣鈺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嚨,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小鈺,”蘭娘咳嗽兩聲,將喉管里的灰塵給咳干凈了才繼續道,“我問你,外頭對我這件事是不是議論紛紛?” 蔣鈺點了點頭。 “報紙上,是不是將英兒受的齷齪事也登得一干二凈?” 蔣鈺顫抖著,點了點頭。 蘭娘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笑,突然閉上眼不說話了。 蔣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還有呢?你還想問甚么?這樣就沒了?” 蘭娘半睜開眼,沖她笑道:“年關舉行大會,一定會將這事作為提案提上去的。我當初曾想豁出臉去,告發何霄,可惜那時太小受了他的哄騙說是自愿,算不得□□;孩子才幾歲,一顆糖就能騙得她心甘情愿去上床,他就是鉆了律法的空子;現下這事作為提案提上去了,若是能順勢修改了律法,不知免了多少孩子的苦難?!?/br> 蔣鈺卻不依不饒的攥緊了她的手腕:“你在胡說些甚么?!旁人跟我們有甚么關系,我只想救你!你憑甚么非死不可?你做錯了甚么?上天這樣不公,還管他甚么律法,都是狗屁!” “小鈺!”蘭娘幾乎可以說是嚴厲的喊了她一聲,剛喊完這一聲就咳嗽起來,面上一陣病態的潮紅,她反手抓住了蔣鈺的手腕,幾乎要將她的腕骨捏碎,蔣鈺看她眼中含著一點熱淚,嘶聲力竭道,“我要是不死,英兒死不瞑目??!” 蔣鈺只覺一桶冷水兜頭蓋臉潑了下來,將她一腔熱血凍成了冰渣子。 她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現下的輿論風向一邊倒,只要蘇蘭死了,那么同情心會達到頂峰,年關大會提出修改律法,就有極大幾率通過;可她要是逃了,人們在同情之余,也會在心上給她記一筆,那么通過律法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 她確實是非死不可。 不論是從情看,從法看,還是從理看,她都非死不可。 可她偏偏不想讓她死啊。 蔣鈺深深的捂住臉,她眼眶干得發癢,竟是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偏偏心痛得讓她忍不住像蝦子一樣蜷縮起來。 蘇蘭在她耳邊蒼白安慰道:“英兒沒了,我本就活不下去,這樣剛好?!?/br> 話音剛落,蔣鈺只覺眼眶像火燒似的灼痛起來,她低低的哀嚎了一聲,一顆guntang的、能將她臉孔濺得皮開rou綻的熱淚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