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柴連水瘦弱的身體被迫緊緊的縮在一角,竹竿似的雙腿幾乎都彎成了一條直線,他艱難的扶著車壁坐了起來,正要給世子謝恩,一張口卻是差點把胃里的苦水都吐出來了。 云初原本打算起身的,見狀又緊緊的貼了回去,忍著痛把腳也抬了起來,眼睛閉得緊緊的,仿佛這樣便能看不見眼前的臟污。 左虞:...... 他按了按額頭,叉著腰站了會兒,終于忍不住彎腰伸手進去,一鼓作氣把那個窮講究的人給拎了出來。 云初禁不住他這么粗暴的對待,踉蹌了向步,且自己的膝蓋也還傷著,站也站不穩,索性眼一閉裝死,抓著他的衣服借力不動了。 身上掛著一個女人,對活了二十年的左世子來說,簡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一慣見不得嬌滴滴的女人靠近自己,可偏偏對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竟會時不時的動下惻隱之心。 他僵著手,還未想好拿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怎么辦,只聽柴連水顫著音兒道:“世子,屬下府上的人很快就到了,不如讓阿眠姑娘先跟著屬下去太守府歇歇吧?!?/br> 柴連水是正兒八經讀書入仕的,沒上過戰場,連騎馬的技術也都只限于偶爾代步,今日是大風大浪顯然也讓他受驚不小。 左虞聽完他的話,下意識的把要滑下去的人往上提了提,拒絕道:“柴大人今日也受驚了,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明日我再去府上同你徹查今日之事,至于南府的人,本世子自有安排,就不勞柴大人費心了?!?/br> 說罷,彎下腰來,雙臂從云初的膝下穿過,一把將站不穩的人打橫抱了起來,進了旁邊的客棧。 店小二迎了上來,殷勤的為兩人開了一間上房,左虞一路抱著人走到床邊,不甚溫柔的把云初丟在了床上。 云初對他這種行為難得的沒有心生不滿,畢竟他剛剛從黑衣人的手中救了自己,道理上來講,自己還欠著他。 “收拾收拾,一會兒再回府?!?/br> 云初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臟污不堪,且多處都有破損,這般不甚體統的儀容是萬萬不能出現在人前的。 店小二極有眼色,上前一步道:“旁邊店里便是成衣鋪子,您二位若是不嫌棄的話,小的可為姑娘尋一身新衣裳過來?!?/br> 云初大喜過望,正要謝過,卻意識到自己身上并未帶銀子,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不得已又將目光轉向了左虞。 左虞臉色不善的瞪她一眼,還是從懷中摸出了一錠銀子拋給店小二。 不一會兒,店小二去而復返,將一套嶄新的鵝黃色衣裙放在了屋內的桌子上,甚至還貼心的放了一把木梳在上面,放下東西后便關門退下了。 云初這會兒已經緩過勁兒來,踮著腳走到桌前拿起那套衣服展開看了看,布料摸著雖然有些粗糙發硬,可鵝黃色看著倒也討喜,能將就下。 她將視線轉向屋內定定坐著的世子爺,抬手指了指外面,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可否請世子爺先回避一下?” 左虞上上下下從頭至尾把她打量了一翻,視線從她腳下一路往上,在胸前停留了一瞬,最后又轉回了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上,嘲諷一笑:“自作多情?!?/br> 云初不還嘴,就用那雙清棱棱的眼睛望著他,左虞終是受不住,袖子一揮出門去了。 二樓空蕩,左虞出了房門之后,哪也沒去,尋了離房門幾步遠的一處柱子靠在上面小歇,垂目注視著樓下人來人往的大堂。那伙黑衣人有備而來,料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還有后招,若是有人趁亂跟著后面尾隨而來就有些麻煩,不得不防。 只是習武之人,不止目力極好,聽力也是極佳,屋里窸窸窣窣的聲音如同螞蟻一般,不絕于耳,聽得人心浮氣燥,他抬目望向房梁,嘖了一聲:“女人就是麻煩?!?/br> 等了一會兒,不見里面的人出來,倒是墊后的騰銘尋著左虞留下的暗號跟上來了,他三兩步上了樓來,把自己的發現說了一遍:“您駕馬離開后,那伙黑衣人便不再與屬下纏斗,齊齊撤了。屬下一路跟著,發現他們往云江邊境去了,邊境那里停了一輛馬車,見黑衣人歸來后,便馬上離開了。只是......” 里面的聲音終于停了,左虞側首看了一眼房門,轉而問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路,是往岷行的方向去了。屬下繼續跟了一會兒,那人已有察覺,扔了一枚暗器警告,便加速將屬下甩開了?!?/br> 左虞伸手接過騰銘遞來的暗器,奇怪的是那上面的符紋與今日尸體上那把匕首的圖案一模一樣,只不過要精致許多。 邊境這種貿易互通的地方,以物易物、以錢易物非常普遍,既然出現了,不可能沅城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到。 他將暗器還給騰銘,吩咐道:“去太守府找柴連水,讓他將近幾年沅城與岷行、云江兩國通商往來貨品的脈案都找出來送到南府,晚點爺要看看?!?/br> “您現在不去嗎?”騰銘看了自家世子爺一眼,這出兵宜早不宜遲才是世子一貫的風格才對。 左虞想到里面那個麻煩的女人,瞟了他一眼,道:“爺還有事兒,你先去吧?!?/br> “是,屬下告退?!?/br> “等等!” 左虞叫住他:“把你身上的金創藥留下?!?/br> 云初穿好衣服開門的時候,不見那位爺的人影,四下一望,在廊下的柱子那里看見了那道緋紅的身影,那人此時正斜斜的靠在柱子上,如此輕佻的姿勢也無損他身上的貴氣與陽剛,聽見開門聲后,那人微微抬眼看了過來。 云初報之一笑,只見那人倏然站直了身體,抬步往這邊走來,緊接著懷里就被扔進了一個小瓷瓶,與此同時,那道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去把藥擦了,你別想指著爺抱你回府?!?/br> 云初摩挲著手里還帶著溫度的瓶子,眼里不自覺的浮起了笑意。她今日算是看明白了,這位世子看著兇神惡煞,不耐煩與人親近,可這約摸是從小無法無天慣了的緣故,實際上心地卻是好的。 她收起藥瓶,沖著這位冷面世子爺展顏一笑:“多謝世子?!?/br> 很久一段時間里,左虞的眼前總是時不時浮起這個明媚至極的笑容,那時的他尚不明白,那么多世家貴女都無法讓他產生一點點的憐香惜玉的心思,為何獨獨這雙眼睛卻總是能讓他念念不忘。 柴連水知道世子爺在客棧停留,回府之后忙派了府上的馬車來接人。左虞讓云初上車先行回南府,自己騎著馬往別處去了。 云初給世子爺送膳久久未歸,清泉清澗兩人擔心的坐立不安,索性到了府門口來等,千盼萬盼,終于盼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不是府上的,兩人也不確定這人是不是云初??勺蟮扔业炔灰婑R車上的人下來,不由得上前去詢問,剛一出聲,只聽里面的人道:“清澗去將我的披風拿出來。清泉,你上來?!?/br> 一聽云初的聲音,兩人差點喜極而泣。待上了馬車卻是齊齊嚇了一跳,只見云初的衣領大開,雪白嬌嫩的脖子上一片片的紅疹子,看著甚是駭人。 清泉忙上前把人扶著,焦急道:“小姐這是怎么了?” 那疹子奇癢無比,云忍了這一路已是忍得抓心撓肝,不由得道:“快別問了,先回清風閣再說?!?/br> 清澗用披風把云初包裹的嚴嚴實實一路進了府。到了清風閣,云初將身上的衣裳一脫,清泉這才發現,不止是脖子,連背上、腿上也全都是。清泉清澗都快急哭了:“到底怎么了這是,可要了我們命了。奴婢現在去請大夫,小姐你先忍一忍?!?/br> “回來?!?/br> 云初道:“你家小姐我自已都通醫理,還找哪門子的大夫。不過是這衣服布料問題,皮膚過敏起的疹子而已,沒事的,不必驚慌?!?/br> 得知不是什么急癥,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清澗忙去打了熱水來,給云初備水沐浴。清泉看那一身的紅點,自責的直掉眼淚:“怪我沒把小姐照顧,小姐這身子是自小養著的,從來都怕磕著碰著,若是這次留下了疤痕,可如何是好?!?/br> 云初把那身衣服脫下來之后,整個人都舒適了不少,身上的疹子也沒那么癢了,終于有心情同清泉開玩笑道:“怕什么,留疤痕就留了,將來若是兩國聯姻,還怕明越不娶不成?” 清泉聽自家小姐這般說,哭得更厲害了:“小姐不要胡說,衡公子一定會有辦法不讓小姐和親的?!?/br> 云初無奈,只好道:“好了好了,你去鏡南堂摘幾片伽藍葉回來,這疤啊,你家小姐鐵定三天內讓它消失的無影無蹤?!?/br> 伽藍葉本身有毒,但治這種過敏起的疹子卻有奇效,幾片伽藍葉入水,不一會兒,便止住了癢。清泉伺候云初沐浴的時候,見她膝蓋上也有傷,免不了又是一番盤問,且暗自下定決心,下次決不讓自家小姐單獨外出了。 沐浴完,清泉給云初的身子細細的抹上了潤膚膏,又敷上了一層珍珠粉,這才拿著蠶絲制的里衣給云初穿上。邊系著帶子邊道:“都怪李娘子,沒事兒讓小姐去送什么午膳,連累的小姐白白受一場大罪?!?/br> 云初這會兒正想著那驚心動魄的一箭,還有情急之下攬在肩頭的那一雙堅實有力的胳膊。這會兒脫離了險境,她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當時雖然驚慌害怕,可并未產生絕望的情緒,到底是天性使然,還是因為自己已經下意識的認為他定然不會置自己于不顧呢? 她想到客棧里的那瓶藥,突然坐直了身子,問清泉:“我帶回來的那瓶藥呢?” 清泉正在翻匣子,把從云江帶的上好傷藥找了出來,聞言繞到桌邊,把那個小瓷瓶一同拿了過來:“在這兒呢?!?/br> 云初看了看自己膝蓋上的傷,對清泉道:“用這瓶吧?!?/br> 清泉拿過來聞了聞,味道頗有些刺鼻,不放心道:“這藥也是從外面買的?”外面買的粗布衣服都能讓小姐的皮膚起疹子,這藥哪敢隨便用。 云初滯了滯,神色不自覺的柔和了許多,卻又不知道怎么和兩個丫鬟解釋世子爺那外表彪悍實則良善的內心,只好道:“路上偶遇一個民間神醫所贈?!?/br> 清泉不疑有他,輕輕的倒了些粉末在傷口上,放下褲腿,扶著她去床上歇息了。 夜里云初睡在床上,傷口火辣辣的疼,擾得她翻來覆去不得安眠。自從搬進這南府,清泉清澗為了不惹人懷疑,也都不在她跟前值夜,睡到別的屋子里了,眼下連個說話打發時間的人都沒有。 終于在一次亂動結束,膝蓋撞上床沿,疼得麻木之后,云初頓時悟了:難怪世子爺從不以善示人,緣是因為這份良善,旁人根本無福消受。 左虞今日出了客棧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傷藥是軍中常備藥,雖然療效極好,可對普通女子而言,藥性有些烈了,怕是會疼痛難忍,軍中的大老爺們皮糙rou厚不妨事,可若是放在他那個細皮嫩rou又愛講究的婢女身上,會不會疼暈過去,可真有點說不準。 是以在天黑回府之后,左虞在鏡南堂小坐片刻,便去了趟清風閣??烧l能告訴他,那個“世子爺的良善,旁人無福消受”是什么意思? 左虞站在門口,聽見那聲痛苦低喃,臉黑得如同灶上的鍋底一般。 云初傷口雖痛,可痛得也十分有價值,頭天晚上折磨到凌晨才睡,第二天迷迷糊糊的醒來發現傷口已經結了痂,這速度當真是令人痛苦中帶著欣慰。 屋子外面的清泉聽到動靜推門而入,準備給云初換藥。云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奇道:“今日怎么沒去當值?”不僅如此,連清澗也在。 清泉邊卷起云初的袖子邊道:“劉總管聽說您受了傷,天還沒亮就來了清風閣,讓小姐先不用去鏡南堂當差,特許奴婢和清澗留下來照顧您?!?/br> 云初“哦”了一聲,心里明白的很,若是沒有世子在前頭,劉必福也不敢私自插手鏡南堂的事。想到鏡南堂,云初忽然記起了昨日在山坡上發生的事,她把清泉拉到跟前:“給云衡的信,送出去了嗎?” 清泉道:“早送出去了,小姐放心吧,約莫這兩日就有衡公子的回信了?!?/br> 與此同時,太守府。 柴連水書房里的卷宗已經堆了半人高,左虞一本一本的翻著,終于在建安十五年的沅城通貨史上看到了與那把匕首和暗器極為相似的圖案。 通貨史上有云,此圖乃早年前云江王室信奉的祥物,因此那些年間,云江許多刻有此種圖案的飾品會被拿來與南岐的人交易,只不過后來市面上就漸漸見不到了,據說是因為那些年云江局勢不穩,頗為動亂,這種祥物不僅沒有帶來安定,反倒處處災難,因此才被棄之不用。 云江已經消失的圖騰又突然間出現,足以說明這事和云江脫不開干系,左虞把玩著手里的暗器,想著那輛馬車,心中思量那岷行又在這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柴邊水見左虞陷入了沉思,出聲道:“大人可是有線索了?” 左虞看了他一眼,面色凝重道:“這次極有可能是這兩個邊陲小國聯合起來給南岐使絆子......柴大人,你可知道云江那些年因何內亂?” 柴連水那時也是初到沅城,倒是聽說了一些:“大約是十年前,前任云江王打從即位起,便天災不斷。后來民間有傳言說,是因為君主德行有虧才致國運不穩,百姓群情激憤之下便要求江山易主,可當時的云江王乃先王獨子,膝下的兒子尚且年幼,頂不住群情激憤,便不得不立了王室另一支血脈,就是現在的云江王?!?/br> 左虞有些不信:“換了君主,云江就安穩了?” 柴連水說起來也有些唏噓:“自那以后,云江果真就沒再發生什么大的動亂了,太平許多,因此云江王這王位也一直坐到了現在?!?/br> “照你這么說,這個圖騰的出現,想必是前任云江王的手筆了?兒子長大了,正好可以奪回屬于自己的王位了,這時候再有個外族主動出來幫忙,挑撥一下南岐和云江,利用我們的手去收拾他,一箭雙雕啊?!?/br> 左虞幾乎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哪知柴連水卻搖了搖頭道:“世子有所不知,且不說前任云江王已經去世多年不會再有奪位的可能,單說他膝下的獨子云衡,與云江王一家的關系十分要好,更是視云江王的女兒如親妹,定然不會冒此等遭萬人唾罵的風險去謀權篡位?!?/br> 照柴連水這么說,似乎所有的猜測都對不上。 左虞摸著下巴,還是覺得有問題:“柴大人,你幫我去查一查云衡這個人?!?/br> “世子,那沅水村一案?” “給那戶人家發雙倍的撫恤金,后代子孫若有文武出眾之人,官府須悉心培養不得袖手旁觀。另外,從今天開始要各派一隊人馬守在兩邊的邊境上,云江和岷行,任意一方一旦有異動,立馬來報?!?/br> 柴連水恭敬應是,忙吩咐手下按著要求去辦了。 左虞喝口茶的間隙,調侃道:“柴大人現在再見本世子,不會避如蛇蝎了吧?!?/br> 柴連水拱手道:“以往是我對世子您有偏見,做下那等糊涂之事,這些日子以來,下官親眼所見您為沅城百姓殫精竭慮,佩服不已,日后定唯世子馬首是瞻?!?/br> 左虞放肆一笑:“柴大人不必如此,本世子也是近日才看明白,沅城百姓尊你一聲父母官,敬你愛你不是沒有道理的。沅城之所以如此繁榮,離不開你的治理有方,我定會上書陛下,如實稟報你為沅城作出的貢獻?!?/br> 柴連水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下官謝世子厚愛?!?/br> 左虞站起身來:“行了,本世子先回去了,若是有了消息,去南府找我?!?/br> 這邊的左虞要柴連水查云衡的消息,那邊的云初卻正好收到信。 清泉出了趟府,從線人手中取回了信交給云初,云初拿到信后沒急著拆,而是問道:“可有暴露行蹤?” 清泉知道云初的顧慮,笑道:“小姐放心,奴婢在南府里無足輕重,沒人會關注的?;貋淼臅r候也再三警惕,繞著城里走了一圈,確定沒人跟著才進府的?!?/br> 云初聽罷,這才拆開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