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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覺已反客為主成了體能訓練師,阿龍把助教扳轉過身面對鏡墻,拍擊著對方身體需要用力的部位:“這里,腰要挺直一點……還有大腿,并攏一點,這樣你的重量就不會往下掉——” 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相接,阿龍看見助教眼神中的異樣。 同樣是男生,那樣的表情他當然能夠辨認。那是心理與生理同時被挑動而難以自抑的一種失態發情。雖然是很短的一瞬,但助教褲襠間的勃起被他看見了,他很快轉過臉去。 “嘿阿龍那只是我——” 不讓對方慌張失措的解釋繼續,他板起臉,假裝什么都沒看到,只說了句:“只剩下十天了,別浪費時間。我們再來練一遍?!?/br> 不需要解釋。他并不是不懂發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去談論,他以為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最后一周的排練過程,他都盡量不跟對方交談,休息的時候也避開兩人獨處,自己到外頭去坐著。他只希望自己到了臺上不要出糗就好,其他的事,假裝一概不曾發生,也不想深究。到底對方的這種想法已經默默發酵了多久,仿佛越多去了解,越會顯得自己對這種事的興趣,讓他成為了那個被動的舞者,其實從來都未曾拒絕過對方所帶領的舞步。 連聲明自己不是都嫌多余,結果只可能節外生枝,讓對方因此有了更多機會,對自己吐露那些與他無關的痛苦啦寂寞啦什么有的沒的。 只是,怎么之前都沒想到,自己并非真是舞蹈那塊料,會被挑中都是助教的刻意安排?那是一種被侵犯的感覺。阿龍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想起一幕幕曾經兩人單獨練舞的深夜,當時的默契,當時為彼此加油或喝彩所交換過的會心眼神,如今全失去了男生與男生間友情的純粹。 在如雷掌聲中謝完了幕,一到了后臺,助教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突然抱住了他,興奮地大喊:“我們做到了!” 他推開和自己一樣全身汗淋淋的那個身體,眼角余光掃到周邊,有人見到這畫面正在掩嘴竊笑。他沒有做出更多的回應,除了跟對方客氣地點了點頭。 面對阿龍依然刻意地疏遠他,助教愣了兩秒,汗水滴到了鼻尖也都忘了抹掉。他就這樣盯住阿龍的臉,半天才終于回過神,故作哥兒們的瀟灑朝對方伸出了手掌:“很高興能跟你合作?!?/br> 阿龍遲疑了一下,沒有去握住對方的手,反改成要對方與他擊掌就好:“謝謝你,助教?!?/br> 一段雙人探戈,幾個高難度的拋甩,獲得了全場口哨掌聲連連。只有阿龍自己有數,這幾招練得有多辛苦。在謝幕的時候,聽著臺下的喝彩,他陷入了復雜的心情。他不知道是該繼續疏遠,還是該前嫌盡釋。 在步下舞臺的那一刻,他很快做出了決定。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節目,他已盡可能用最專業的心態來面對這個挑戰,如今節目結束,不該有的牽扯從這一刻就該中止,這樣才算是一個稱職的舞者。 回到宿舍,在書包里發現了一張小卡片,不知是什么時候被放進去的。 “我對抗自己,也對抗世俗,但我對抗不了毫不在意我的你。保重。請不要怪我用這樣的方式接近你。希望多年以后,當你想起今晚在舞臺上的這一支舞,會是一個美好的記憶。Tony” 趁室友沒發現他在讀什么之前,阿龍很快就揉掉了卡片。 后來再也沒回去過社團,在校園中也沒有再見過那個 Tony。直到大四的某一天,他看見報紙上的新聞。 某市的市長選舉戰火激烈,其中一位候選人的造勢晚會上找來了變裝舞者,打出了同志平權議題想爭取更多選票。附上的新聞照片比文字占了更大的版面,阿龍只瞟了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中的那個舞者。 一周后,Tony 自殺的消息上了各大報,登得比之前候選人的造勢晚會還更醒目。電子媒體訪問到了 Tony 的jiejie,一整天各家的電視新聞,都在重復播出她控訴候選人害死了她弟弟的一段呼天搶地畫面—— “他們騙他去表演,報紙登出來說他是同志,還登了那么大的照片……他怎么會是同志?他在念研究所功課很好,還是國標舞選手,因為我們家境不好,他才會去偶爾客串打工表演,賺自己的學費……這個候選人怎么可以這么沒良心?只是去幫他造勢晚會表演,就說他是同志?他是被逼死的,他被人指指點點壓力有多大你們知道嗎?……報紙就這樣登出來教他怎么做人?你要他怎么解釋?……還我弟弟命來??!……” Tony 的確沒說過自己是同志。他只說他對抗自己,也對抗世俗,但是他對抗不了的是…… 新聞播到一半阿龍就沖出了自助餐廳。他不能忍受繼續聽著同校的學生們一邊看著新聞一邊議論紛紛。 他們知道個屁!他直覺助教的家人在說謊。就算外人指指點點,也不足以逼死 Tony。世俗,不過是陌生人的一張嘴而已,反而最在乎的人才是越難以對抗的。從他家人在他死后仍不斷否認的態度來看,一定是因為上報后不斷被家里逼問自己的性向,所以 Tony 才會羞愧自殺的! 他們曾經是朋友的。他們原本可以繼續當朋友的。 那段相處的時光,不管阿龍愿不愿意承認,事實上已經讓他與 Tony 有了某種革命情感?;叵肫鹁毼璧娜兆?,他發現對 Tony 的記憶,遠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多。關于他的死,他或許比他的家人還更清楚真相。在深夜校園無人的田徑場上發了瘋似的跑著,一圈又一圈,卻仍無法擺脫心里的愧疚。害死 Tony 的不光只有他的家人、媒體和那個利用同志議題想搏版面的候選人。怎能說他的冷漠不是另一個幫兇?如果他們依然是朋友,或許 Tony 就可以跑來跟他訴苦,問他該怎么辦。那他就會告訴他:管你家人怎么想,可以學我自己搬出來,獨立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