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皇帝寫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分節閱讀_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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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老淚縱橫接了旨,我大哥把他扶起來。打點了來的一行宮人,這才攙著我爹,輕聲勸慰著。 我爹他好像瞬間就老了。從一個錚錚鐵骨的諍臣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 沒了我爹,我哥的軍機處坐得也不會安穩,只怕日后明槍暗箭更多,擢升更難,仕途險惡。我宋家三代為官,怕是要斷在此處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至少是能活著回到京城,一家團聚。 我娘大概是事前我爹沒同她商量,今日才知道我爹丟了官,捂著手帕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大哥看了我一眼,我連忙去攙著我娘,一家人慢慢走回去。 幸而我娘性子豪快,攥著手帕走到前廳坐下,喝了口冷茶,不一會兒就自己想通了,紅著眼睛把管事的仆婦叫進來:“趕緊派人給二少爺送信,如今天氣也暖了,還是盡早回來,越早越好,柔芝身子沉了,路上難免兇險?!?/br> 仆婦回:“老爺已經吩咐了,夫人放心,二少爺還有十來日就回京了?!?/br> 我娘坐不住了,連忙站起來,說:“那還等著什么?趕緊把二少爺的院子開了透透氣,該換的簾子帳子換了,軒兒這次回來,指不定要添置許多,隨我去開庫房,我去點點?!?/br> 女主人放下了,立即風風火火忙去了,只剩下我們爺仨坐在廳里個個不住的失意。 我大哥說:“爹,您年事已高,就當是告老還鄉,周圍的先生們,知道內情的沒有不說您一心為國的,您也不必太過難過……” 我爹悶聲悶氣地說:“阿輕,皇上說了什么?” 我站起來,內心惶惶,說:“皇上,皇上沒說什么?!?/br> 我爹嘆了嘆氣,搖搖頭,說:“你們出去吧?!?/br>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個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廳堂里,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歲進士,三十歲入閣,四十歲成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歲扶持幼帝,恍如一夢。 我沒由來地想,年少走馬看花,儒冠多誤身。 第33章 阿毓抓著我的手,他的手跟雪水一樣涼,頭頂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沉沉下落,像是一顆顆的火星子。 我垂下頭,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輕?!卑⒇馆p飄飄的愉快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頭吻他?!鞍⒇??!?/br> 阿毓突然抬起頭,墨色的黑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彎起一個血紅的微笑。 那雙柔軟的,血紅的唇在我耳邊呵氣如蘭,吐出一個字—— “殺?!?/br> 我猛然驚醒,一身冷汗。外面夜色濃黑,樹影搖晃不止。 我病了,病得毫無征兆,不知今夕何夕,躺在榻上瞪著眼睛,看著窗欞落下光,白蒙蒙的刺眼。心下如線香落下的一段灰,飄飄忽忽不知所以。 我娘單以為我是因為我爹被罷官,一時間想不開,找了大夫來看,大夫也說這是心憂成疾,開了幾服疏肝理氣的藥。 ——心憂成疾,倒也是可笑,我一向拈輕怕重,也算片葉不沾身,何曾如此,萬丈紅塵拽著我直直向下墜。 我爹初罷官,家中大小事宜堆積如山,還有門外種種我爹的親朋故舊要應付,我娘腳不沾地,暫時還沒時間理我。我直著眼睛,不想吃也不想喝,聽著窗欞外仆婦掃灑嚼舌根,我爹丟了官,我又稱病,難免讓人懷疑我這是在宮中混不下去了,人人都說宋家失勢,大廈將傾。 阿毓收拾了我家,親王府怨懟會少些。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全是阿毓和我二哥。 阿毓墨黑的發仿佛不是淌在我手里,而是我二哥那只拿筆的手;阿毓不是伏在我的膝上,而是我二哥秋蘭為佩的膝上;阿毓的眼,阿毓的唇,阿毓的一切一切,我仿佛一個離開軀殼的游魂,冷眼旁觀。 昨日我有多志得意滿以為自己坐擁全天下最燦爛的瑰寶,今日我就有多倉皇失落乃至啼笑皆非。 天意弄人。 我不敢想象阿毓得知真相的樣子,甚至不敢去見他,我求我娘讓人向宮中為我告假,說我病了要臥床休養,宮里很快就來人還帶了太醫來。我知道阿毓擔心我,可是我只能裝聾作啞。 我日日行尸走rou盯著窗欞發呆,在深夜里突發奇想,要不我就這樣逃走算了,我一向奉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古話,我就這樣一個人逃走吧,立刻起來收拾包袱,走到天涯海角去,逍遙山水,隱姓埋名,再也不近皇城一步。這樣,就沒有煩惱了,這樣,就再也見不到阿毓了。 我把臉埋在被子里,我不想再也見不到阿毓。 我想見他。 我卻不敢見他。 他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知道了。 我不騙他,大家同歸于盡,我騙他,我于心何忍。 宮中自從太醫走后,竟然也再無消息,好似阿毓真的信我臥病不起,只傳了口諭讓我好生休養。我渾渾噩噩每日躲在房間里不見人,突然一日聽見院外有車馬喧囂的聲音。 我爬起來隔著窗子問院子里的仆婦:“門外是什么?” 仆婦們正匆匆忙忙收拾著東西,笑著對我說:“三少爺,是二少爺回來了?!?/br> 宛如五雷轟頂,我一時間腦內嗡的一聲,掰著手指算了算,也是到了我二哥回來的日子。 沒想到,竟然已經這么長時間沒見阿毓了。 我光著腳就要往外跑,我二哥的馬車果然停在門口,還是去時的那架馬車,也還是那卷靛青色的簾子。 “二哥!”我沖過去,我二哥正扶著我二嫂下馬車,我娘指揮著小廝把馬車上的箱子卸下來。 我二哥轉頭見我來了,笑笑:“阿輕?!?/br> “見過二嫂?!蔽医o我二嫂行禮,上次來信的時候說她懷了孩子,如今看了,雖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果然比走的時候要珠圓玉潤一些。我不大清楚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可是也知道,我二嫂現在肚子里有我的侄兒,我二哥的親骨rou。 “叔弟?!蔽叶┪⑽⑶セ囟Y,柔聲跟身邊服侍的婢子說:“三少爺跑來得急,鞋都忘了,快去給三少爺找雙鞋來,還沒入夏,仔細要著涼了?!?/br> 婢子應聲去給我找鞋,我只顧打量我二哥。 我二哥比上次分別,要憔悴了一些,許是途中車馬勞頓,然而還是杵在那里,就是三千桃花灼灼,難怪當年人人說宋家庭生玉樹,他進宮游園,一個月里京城的閨閣都在談他。 我二哥微笑著迎上來,道:“一別數月,你好像長高了不少?!?/br> 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二哥就別取笑我了,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娃娃,怎么還能長高呢?!?/br> 我二哥說:“聽娘說你最近身體不好,是怎么了?” 他也看出我不太對勁。 我娘說:“你們兄弟二人回去再慢慢敘舊吧,柔芝身子不好,也要在門口傻愣愣站著等你們不成?” 我二哥抱歉地笑了笑,牽著我二嫂進去了。 我爹賦閑在家,自己次子回來,高興得老淚縱橫,這么多天起起伏伏,大家伙跟著輾轉反側食不知味,總算迎來了一件好事情。 我二哥撩起下擺一跪,道:“孩兒不孝?!?/br> 我爹連忙去扶他,說:“你說這些做什么?” 我二哥執意跪地不起,道:“在內不能扶老攜幼,在外不能為君分憂,孩兒實在慚愧?!?/br> 我爹長嘆:“時也命也,仲光,這非你之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