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永平紀事_分節閱讀_25
這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秀逗說法。 而若沒有這一遭,坐臧卻是不至于下獄死的。秦律嚴苛,漢高祖以其草根帝王的大流氓氣派,大筆一揮,漢初律令變成了簡單的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但與前人所說一般,傷人有曲直,盜臧有多少,抵罪者,也不知抵何罪。 所幸漢高祖有蕭何這個擦屁股的好基友,在約法三章基礎上取秦律合適的擴為九章,勉強算是應付了社會治安問題。后世經叔孫通、張蒼、晁錯、主父偃擴充完善,也算是奠定了西漢律令的基本輪廓。 本朝基本上是沿襲西漢,只是天子詔令有所添補刪改而已。依律令,坐臧依盜來處,坐臧十金棄市,但若是情有可原、有功或其他,可免死罪。對于竇林這種來說,在平羌戰事中立有戰功,任護羌校尉期間素有威望,照正常情況判斷,是罪不至死的。 最讓楚歸頭疼的是,這個時候,天子高于法,天子之言便是金科玉律,帝王看你不順眼了,你不該死也得死,看你順眼了,你該死也不會死。所以說,在這種問題上,在這個時候,談合不合法,是不是依律查處,都沒什么用處。 在竇家那種級別,天子的平衡考量之中,決斷生死的絕對不是寫在紙上的幾條律令,而是天子的心意,只是根據天子的心意,套上依律查處的一層遮羞布而已。而這些律令真正能管到的,只是些平頭百姓而已。 竇憲祖父下獄罪名是坐賂小吏,這種事情,你得意時便叫打賞,你失意時便是賄賂。即使定為坐賂,基本上也罪不至死。更何況,這朝廷陰、鄧、馬、梁等大家族中,楚歸便不相信這各個都是清清白白的,一點貓膩也無。以這些罪名便發落了竇家,明顯只是給世人看的幌子而已,而真正內情,卻只能由世人各自揣測。 就在楚歸準備問竇憲時,不想京中一時沸沸揚揚地傳遍了一條小道消息。 這段時日楚歸都撲在了竇家卷宗中,多的時間也要處理詔獄中事,畢竟走上正軌后,很多還是要廷尉左平來決斷。而竇憲也越來越忙,因為這檔事楚歸對竇憲總有些冷落的樣子,但又不至于完全不理他,竇憲也許是覺察到什么,又或許是困于他事,兩人也未及說清楚。 后來證明竇憲果然是去忙其他的了。 而這整個京城中,他卻是最后才知道的。 他基本上廷尉府、住處兩點一線,披星戴月的,兩耳不聞窗外事。還是杜安特意逮到他了給他說道,“你知道竇憲派門客殺了韓紆之子的事情嗎?” 楚歸一臉懵逼,“你是從哪知道的?” “全京城都傳遍了,各大酒樓都傳的沸沸揚揚的。我以為你早知道了,今天還是來問你的?!倍虐部吹匠w臉色更難看了,后面的話也沒說下去。 當晚兩人便去了東來居,因為何暘明顯對竇憲更忠心,兩人也沒叫他。 他們要了個二樓的包間,能看到能下大堂里說書先生的位置。杜安湊到他跟前道,“我也是聽同僚說的,如今各大酒樓都有說書先生專門說這個段子。因為情節曲折,又有豪門八卦,百姓都愛聽,叫座的很?!?/br> 楚歸不耐地看了他一眼,識相地閉了嘴。 兩人叫了些吃食,都是吃了晚飯的,楚歸本就心情不好沒啥食欲,杜安也一個人吃得有一搭沒一搭的。 沒一會,說書先生準時開講,快板一打,鑼鼓一敲,煞是那么回事道,“卻說如今這滿京城最熱鬧的是啥子?!” 堂下一眾聽客捧場道,“自是當朝皇后的兄長為父報仇案?!?/br> 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敲,振奮道,“正是。應廣大朋友的熱烈要求,我今天再給大家講講這段吧。卻說這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這故事的主角呢,正是當今皇后的兄長,侍中大人、虎賁中郎將竇憲。這竇憲又何許人也?!” “乃是安豐侯竇融老侯爺四世嫡長孫,母親乃前太子東海恭王劉疆嫡長女沘陽公主,祖母乃是世祖光武帝兄長之女內黃公主。卻說永平五年之時,先帝派謁者韓紆監視竇家···” 說書先生將竇家往事說了一堆,有虛有實,有夸大有杜撰,不過座下聽眾卻是各個聽得有滋有味。 “因而這竇大人,覺得這韓紆與他是殺父仇人,如今竇大人meimei已母儀天下,貴為皇后,而竇大人也身居高位,自是心念父仇。只是這韓紆早已去世,也不能拿他咋樣,俗話說父債子償,這竇大人索性便將那韓紆之子殺了,將頭顱送給竇大人,這竇大人便以韓紆之子的頭顱,祭拜其父在天之靈?!?/br> 一時滿座嘩然。有覺得竇憲孝順報仇雪恨叫好的,有覺得與韓紆之子無關,覺得他死得冤枉的,也有覺得竇憲手段太狠的。 當時,只聽一人在堂下大聲喧嘩道,“這竇憲器量狹小,睚眥之怨莫不報復。這竇憲祖父和父親身死,卻是懷罪在身的,與韓紆又有何干,更何況韓紆之子了?!?/br> 堂下有人反駁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竟然好意思說是睚眥之怨?!” 頓時鬧哄哄一片,各說各的。 楚歸聽完后心中五味雜陳,各種情緒一時翻涌上來。有對竇憲之舉的理解和同情,也覺得韓紆之子死得冤枉,畢竟他父親的事與他何干,更多的是對竇憲對他隱瞞的惱怒,現在全京城都知道了,就他不知道,他師兄的事也是這樣。他當他是什么?! 可是惱怒歸惱怒,在這種場合下,楚歸還是忍不住為他站出來。他從二樓輕身飛到一樓大堂說書先生所在的平臺之上,聲音清亮地質問說書先生道,“敢問先生所言竇大人指使門客斬殺韓紆之子可有證據?” 說書先生一臉懵逼,滿堂吃瓜聽眾見狀也安靜下來靜靜圍觀,一時整個酒樓安靜的厲害。 說書先生見有人砸場子有些不滿,但見來人氣宇非凡有些心虛,“我也是聽人道聽途說的,哪有什么證據!” 楚歸死盯著說書先生眼睛,像是要把一腔惱怒都發泄到這個說書先生身上一樣,“依大漢律令,指使他人殺人也是謀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使是竇大人,也罪當至死,若事情屬實,天理昭昭,自有官府捉拿歸案?!?/br> 說著,眼神瞧了一圈滿堂聽眾,滿帶威懾, “不過,大漢律令還有一條,便是誣陷他人者,若是查處誣陷屬實,便依誣陷他人之罪查處,”楚歸又轉回眼神盯著說書先生,“也就是說,說書先生在這大肆宣揚竇大人指使門客斬殺韓紆之子,若是這事屬實,那竇大人便罪當至死,若是不屬實嘛,那便是誣陷竇大人的說書先生犯了律令,罪當至死了?!?/br> ☆、40 卻說說書先生被楚歸唬得臉色一白,那手指指著楚歸氣急敗壞道,“你!......你是什么人,敢在這里大放厥詞?!” 杜安早在楚歸飛下樓時便急匆匆從樓上趕下來,見狀立即上前道,“這位可是廷尉府左平大人,掌管詔獄的,對大漢律令再熟悉不過了?!?/br> 楚歸一臉無奈地看了杜安一眼,這簡直就是再豬隊友不過了好嗎?!這種場合下就這么暴露他的身份!不出明天,肯定全京城都知道他在東來局鬧的這么一出了,真是要命??!要是被竇憲知道了,他還怎么興師問罪!都這般袒護他了再擺出要冷戰的姿態是不是太沒說服力了。 不過不管楚歸心里咋想,這杜安亮招牌的活還很好使,那說書先生一聽楚歸的身份,當場便嚇得一屁股摔在了臺子上,滿堂聽眾見狀也沒一個敢笑的,都被楚歸說的話給唬住了。畢竟以廷尉左平的身份,說出這么一串來,這些平頭百姓,沒有一個不信的。 一想到楚歸說的誣陷者與被誣陷的罪名同罪,各個都只覺一身冷汗。 楚歸與杜安見狀也覺達到了效果,兩人便飄飄然離開了東來居。當然,這飄飄然是一眾人看到的感覺。 兩人住的地方方向不同,在路口便分道揚鑣。等到楚歸回到院子時,卻難得的見到房里的燈早亮起了。已經有很久不會有竇憲這么等他的時候了。 但從東來居出來后,沒了那種想要在眾人面前護著竇憲的想法,楚歸心里便越來越被惱怒和失望填滿了。 竇憲當他是什么?!一丁點也不給他透露!他反倒要成為那個最后知道的人!這簡直在他看來太可笑太傷人了! 說得好聽點是為了他好,不想讓他卷入這些,希望他能明哲保身,說得不好聽點就是不信任他!即使他本意的確應該有為了他好的成分,可是他都問過他好幾次,這種被隱瞞、被欺騙、被無視的感覺,這種不被信任的感覺,楚歸怎么著都不能好了! 他現在實在不想見到竇憲,趁他還沒發現之際,便又悄悄出了院子,往他鐘師叔留給他的院子去。 自先帝駕崩后,鐘離意不久便離了京,他將他原來的院子留給了楚歸,可是楚歸去的次數也很少。但是想著不知道啥時候他師叔說不定還會回京來看一下,宅子也時常有人打掃。 雖說他師叔還會回京的可能性很小?!扒椤敝蛔?,實在傷人莫深。以為能勿見便勿念。 他師叔也是先帝放在心上的人,這宅子雖然外面不顯,但無論位置、里面的格局、擺設之類,小到門窗的結實可靠,都比楚歸自己的強多了。 卻說竇憲在楚歸院子里等了個空,問守院子的大嬸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竇憲讓隨身的侍衛去打探一下,便知道了東來居里發生的事,而楚歸現在卻是故意躲著他呆在鐘府里。 竇憲心里一時頗不是滋味。他也曾考慮過要不要告訴楚歸,可是此事干系重大,他又何嘗不知道韓紆之子又算他哪門子仇人,他真正的殺父仇人連說都不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普天之下,誰敢向君王討個公道!可是他不服,心中不平難消。 那是生他養他的父親,是疼愛他的祖父和叔叔,即使有過錯,卻完全罪不至死,他沒法就這樣當作此事沒發生過一樣;只要他活在這世上一時,便無法忘記這背在他身上的血海深仇。 這只是他一人的所背負的罪孽便好!干系帝王之事,牽扯甚多,他連說都不敢輕易說,也從未將仇恨吐露出口過,他又如何敢讓楚歸趟這趟渾水。 背負著血海深仇的是他,愛戀著楚歸的也是他,這兩個他都如此深刻而沉重。他原本以為,他只會背負著血海深仇過完一生,終其一生都為此鉆營謀劃,只是世事難料,卻遇到了楚歸,心還難以控制一頭扎了進去,同樣是萬劫不復。 他如何敢讓他珍之重之的人,與他一起趟這死無葬身之地的業火。 即使楚歸惱他怨他,也只能如此。想到楚歸在東來局維護他的樣子,他心里便一陣陣暖流涌過,又暖又脹。他現在真想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就那樣每時每刻都看著他,擁有他,占有他,這已是上天給與他的無上的恩賜和快樂。 只是楚歸現在還惱著他,他想著還是讓他先靜靜才好,若是在這個時候,他還盡想著肌膚之親的事,他敢肯定下場會更慘、結果會更悲催。 竇憲本意是想讓楚歸靜靜,以楚歸在東來居里的事,他以為沒過多久,楚歸便會氣消與他和好如初。只是這次,他想得太樂觀了,而且被東來居之事誤導,低估了楚歸惱怒的程度。 轉眼過了近半月,竇憲都沒見到楚歸一面。京中沸沸揚揚的傳聞倒是少了許多,但是對于這些竇憲本來就不是很在意。他心里想的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種議論紛紛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之言,他早已不是那么在乎。 可是唯獨這個人,他卻沒法不在乎。 他不敢對他說,除非說出他從未說出口的,否則說再多都不是他的實話,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說??墒侨粢f出他從未說出口的心里話,他既怕楚歸會像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瘋了,認為他是大不敬,也怕因此給楚歸帶來殺身之禍。 在這樣的事情面前,人的性命生殺予奪,一點便也不值錢,丟得是如此輕易,比在戰場上還不值,他怎敢讓楚歸冒這樣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