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永平紀事_分節閱讀_14
不久,天子定于五月十八在北宮的芳林園設宴,款待來自四方的域外諸客。在此之前,鐘離意好不容易出了宮,與楚顏見了一面。自鐘離意少時離開鹿鳴書院后,師兄弟二人見面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不過多年后乍一見面,倒丁點也沒有生分,仿如少時初見般。歷經光陰,雖然兩人都已雙鬢生了華發,但世事也未改兩人的初心和性格,不過大概也正是因此,鐘離意也不如楚顏來得灑脫自在。 楚顏倒是十分感激這個師弟這兩年多以來對楚歸的照顧,他心里也明白,若是沒有鐘離意,楚歸也沒這么多的機緣;撇開這些終究是好是壞不論,鐘離意待楚歸,卻真是如待親子侄一般。那晚兩人秉燭夜談,當義在一邊呆著,楚歸陪在兩人旁邊。直聊到許久,也未盡興。候著的小宮人催了幾道也不管用,直到天子身邊的大公公親自來催,兩人才不得不分開。 只是就此一別,他日再聚,卻又是難之又難,兩人才相見的歡喜又變成了要離別的惆悵難過。 沒過幾天,便到了五月十八,那天天氣晴朗溫煦,前天才下了一場雨,正是再好不過的日子,想來靈臺太史是算過的。芳林園位于王宮北面,北接邙山,本就一半是圈了邙山依勢修成,林木高大,芳草眾多,內有河流穿過,偶有野獸蹤跡。 宮人在露天置的場地,傍晚時分天子才行宴宴諸群臣及番外使節,不過從上午,太子便領著諸皇子在芳林園中接待了西南夷及西域諸國王子及使節。 芳林園占地頗廣,分為內園和外苑,內園在王宮之內,有宮殿亭臺樓閣,花木流水,更偏景致;外苑則要穿過大夏門,是從邙山之中圍出來的,里面除了修整的路和間或供休憩的亭子廊臺,基本都未改動,更有山林的野趣。 不過即使如此,這芳林園和孝武帝時期的上林苑比起來,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但應付那些化外諸客倒是綽綽有余了。如今這時節,槐花、海棠開得正好,紫薇也間或有花開,陽光正是和煦,林茂枝密,在山中行走一派沁香怡人。 雖邙山只是秦嶺余脈,山勢低矮緩和,和楚歸從小長大的南山險峻是沒法想比,不過能夠放假,在山中打獵奔跑,也是十分暢快的。雖然本來接待番邦王子和使節和楚歸是沒什么關系的,但太子親令他陪在他左右,加上他大爹那個便宜堂哥也在其中,他也便樂得從命。 白天的圍獵多是一些年紀還不大的還感興趣的活動,對于天子和老臣老說,都不愿意折騰了,對于竇憲或真正上陣殺敵的將領來說,這種小打小鬧的圍獵也不怎么入他們的眼。不過有太子的號召和帶領,都是一群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也算十分熱鬧。 楚歸隨在太子左右,騎馬往外苑去時,便感到有一道銳利的視線直盯著他,那股子如芒在背的感覺讓他覺得十分熟悉,很像在涿邪山沙漠遇到匈奴騎兵時感受到那股子如鷹隼般銳利的視線。 他不禁四顧瞧了瞧,可是西域諸國王子和使節都是盤查過了的,北匈奴為大漢宿敵,并不在其中,而此番西域諸國遣子來侍,也多有挾持諸國,共伐北匈奴之意。 不過楚歸還是注意到車師國王子身邊的一個侍衛,那侍衛面貌看起來也并無什么特別之處,身材也是胡人一般的高大身形,唯一雙眼睛深邃,眼神如鷹隼一般。但僅憑此,也沒法說明什么。 太子注意到楚歸的視線,不禁稍稍傾身問道,“小歸,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楚歸對太子這種親近有點適應不來,但為了謹慎還是回道,“我覺得那個車師國王子身邊的護衛有點不對勁,可怎么個不對勁法又說不上來。也許只是我的錯覺?!?/br> 太子微瞇了瞇眼,招手讓身后的一個侍衛上前,吩咐了一番,便當作未發生過什么一般,繼續前行。 如此這般,楚歸倒真覺得那股視線減弱了許多,不由心中疑竇更深。 不久,太子身邊的侍衛便來回稟道,這車師國王子并無特殊之處,連日來與其他西域諸國王子一般,或在京城內看看,或在驛館里歇息,但那侍衛據身邊人說是王子新選上來的。 “這車師國的王子身世有何特別之處沒?”太子對侍衛的回復不是很滿意,問道。 “據說這王子是車師國國王的長子,不過母后早逝,國王后來又娶了一個王后,生了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弟弟?!?/br> 太子微微點頭示意,便讓侍衛退下,命他繼續注意。 等到了午間時分,太子與諸王子使節用過午飯,便令諸人回驛館休息,等到傍晚再入宮赴宴。 經過上午那番,楚歸也沒什么心思打獵,再來苑中多是溫順的鹿、兔子、獐、貍、狐,還有飛鳥之類,如今正是哺乳的時節,他倒碰上一只母鹿帶著小崽子的,讓他去射哪一只都不太下得去手。他這番情態被其他人發現,還好生被嘲笑了一番,認為他是婦人之仁。太子也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還對他奇怪地笑了笑。他也覺得頗為窘迫,早知道還不如不來。 午飯大多也是上午獵來的小動物,主管芳林園的苑令將眾人獵得的獵物剝皮送到太官處,烹制好再添些蔬果便作了午飯,也頗為盛大。楚歸彼時不肯獵殺那些小動物,此時倒比誰都吃得更歡,越發被那些人嘲笑的更兇了。楚歸自己一想,的確也有點那么點虛偽的意思,人家也沒冤枉他,所幸也就任之聽之了。那些野物本就rou嫩鮮美,經過太官處烹制,更是rou美湯鮮,這些獵物又是這些人獵來的,吃人手短,讓他們笑一下,楚歸更覺釋然了。 自太子不斷向楚歸釋放好意后,除了七皇子和陰家的少數幾個子弟,其他諸如鄧家、馬家以及陰家的其他子弟,不管是見風使舵還是迎上媚主好,都對楚歸十分客氣起來,一個個有眼色的很。雖然楚歸知道這么形容他們有點過,但從最開始的視如無物,到現在這般彷如知己,他心里雖清楚這是大家子弟使慣的,卻還是如鯁在喉,十分不習慣。不走心的交情,他玩不來。 等到午飯過后,他和竇篤準備結伴出宮時,結果卻被太子身邊的小宮人留下了。楚歸面上顯出為難之色,畢竟他兩個爹爹現在還在京城,不久便要離京,他還是想多陪他爹爹的。 小宮人見狀機靈道,“楚公子,太子說與上午的事有關,事關重大,特請楚公子一敘?!?/br> 楚歸一想,說不定事關國家大事,邊關安寧,少不得得回去和太子說到一番。拍了拍竇篤肩膀,以示歉意,便隨著小宮人往東宮去了。竇篤站在原地,看著楚歸背影,不禁面露深思之色,心中不禁替他大哥感到濃重的危機感。 作為他大哥堅定的第一線,早在東來居遇上太子一行,太子對楚歸那點不對勁被他發現時,他就第一時間給他大哥報告了。他大哥因身份敏感,再加上如今白身和志向,常年在邊關活動,好不容易年關回京城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兩兄弟特意守在許府外,將楚歸接到他家過年。 本來他看到楚歸嘴上的痕跡,心里還頗為歡喜,想著即使他大哥沒有一步到位,肯定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哪承想后來幾天,兩人都當沒這回事一樣!沒多久,他大哥又離了京,到如今細數已有四五個月沒回過京了,而太子的意圖也是越來越明顯了,只是礙于太子身份和名聲,從來沒有做過分而已。竇篤心里不禁越發有些急躁起來,他可不想他大哥到手的嫂子給飛走了??! 實際上他作為一個好弟弟、好少年,若是可以的話,他也并不是希望自己兄長和男人在一起,只是他長這么大,他知道他大哥背負的東西太重了,自從祖父、父親在獄中身亡,便一夜之間成熟起來,本來嚴肅的性格越發冷冽,在外人看起來就跟個兇神似的。他難得看到他大哥有這么看重的東西,更幸運的是,他也十分喜歡楚歸,對他十分認同,即使楚歸是個男的,但只要是他大哥喜歡的,他大哥喜歡的是楚歸,也便沒什么不可了。 竇篤不禁給自己又堅定了下決心,決定要做好他大哥的第一防線,便也積極趕著回去報信了。 卻說楚歸直接被宮人領到了東宮,東宮離芳林園并不遠,芳林園內園南側便是中元殿和東宮,中元殿為天子居所,西側一道宮墻之隔,便是后宮嬪妃居住之地。東宮大概是半個中元殿的大小,一套配置卻是十分完善的,從太子少傅、到太子舍人、太子倉令、太子衛率,基本上是天子配置的縮小版,只要天子駕崩,多數都是可以直接上位的那種。 ☆、23.東宮 此時太子向天子回稟接待藩國使者諸般事宜,還未回來。太子身邊的大宮人將楚歸迎了進去,帶到了東殿里候著。楚歸本來以為自己只要默默地坐著消食等人便可,卻不知一隊宮女宮人魚貫而入,在里間的房間內將屏風、浴桶、衣物等一應物事都布置好,無聲又迅速。 楚歸都被這架勢給弄懵了,不知道這是啥意思!那迎他進來的大宮人卻十分淡定有禮道,“太子想著上午行獵,怕楚公子身上不舒適,他在圣上那,一時也回不來,便吩咐下來,讓楚公子先行在這沐浴便可?!?/br> 楚歸覺得自己有點被雷到了,他雖然心大,可也沒有隨隨便便在別人家洗澡的習慣啊,更何況這還是在太子的東宮!這算怎么回事??!太委婉地推辭了。 不料這大宮人不是省油的燈,以一副你不在這洗我們便通通過不好的樣子委屈地看著他,被這么一個年長的宮人的眼神這么奇怪地看著,楚歸有點招架不住,想著洗澡也不會掉塊rou,洗就洗吧,便乖乖就范了。 他洗澡本來就快,再加上在東宮洗澡這個認知便讓他渾身不對勁,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不到,便三下五除二搞定了。大宮人親自伺候他更衣,讓他頗不習慣,他向來都是啥事都自己動手的??赡谴髮m人真是各方面功力不淺,楚歸只能節節敗退。 這新衣是早就備好的,大小楚歸竟然正合身,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想到過年他在竇府被換上的一身新衣,也是大小正合身,不由得有些奇怪的感覺。不過竇府里給他準備的新衣與他往常的衣服式樣差不多,只是料子可能更好,可這一身衣服,明顯更華貴,讓他穿著簡直哪、哪都不得勁??! 不過也容不得他多想,這番一折騰,沒一會太子便回來了。楚歸自己還在被各種不得勁弄得各種不自在,也沒注意到太子看到他時那眼睛一瞬間的亮采,雖然很快就被掩下去了。 太子將他引到窗邊的榻上就坐,十分自然地給他斟了茶。楚歸也未想太多,很自然地便受了,也沒覺得有何不妥。怪他心底壓根就沒這意識!根本就意識不到尋常人受到太子禮待該如何如何受寵若驚的。 東宮在宮中所占據的位置是十分好的,處處都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F在這時節陽光正好,萬物生機正濃,真是無事都要喜上三分。 太子屏退左右,在案上擺開一張地圖,與楚歸直接開門見山道,“這車師國在蒲類海之北,要過敦煌昆侖塞,西出玉門關,與北匈奴離得最近。這次來的車師國大王子被送到我朝來,不管是被車師國見棄還是大王子私下勾結北匈奴,都是十分可能的。不過,小歸你是怎么懷疑上他身邊的那個護衛的?” 見此情形,楚歸便也據實相告了。但說到底,他對那道如鷹隼的眼神感覺很熟悉,但確鑿的證據卻是沒有的,就連那人的樣貌他也并不清楚。 太子聽得,不由面色越發嚴肅起來,起身自然地坐到楚歸一側,將地圖擺在兩人面前更方便看,用手指在金微山那帶指了指道,“你們大概是在這里遇上匈奴騎兵的,”手指又順延而下道,“然后匈奴騎兵一直追到涿邪山附近,后來遇上了竇憲和竇家的護衛,才得以脫險?!?/br> 楚歸見太子說得一本正經,雖覺得兩人有點挨得太近了些,有點別扭,但人家態度端正肅穆,又是正事,他也只得當作正常,點了點頭。 太子手指又延金微山往下不遠指了指,“車師國便在此處,雖與匈奴隔了一道金微山山脈,但有數條河流從金微山而發,又兼再往東南走,從金微山闕口到車師,也并不難?!?/br> 太子看著楚歸,有湊近些道,“所以,你的懷疑很有可能?!?/br> 太子本就離楚歸十分近,這又湊近了些,楚歸只覺太子整個人都近在眼前,一時間覺得全身都局促的不行。雖說諸皇子之中長得最美的是六皇子,但太子生得英俊,又兼一身威儀,向來也是十分令人心往的,即使是侯門貴女,也不例外。想到太子登基為帝后,一下納了竇家、梁家兩個女兒,再加上現在太zigong中本就有個當今馬皇后的外甥女,一想到這太子女人這么多,他還要湊他這么近,楚歸就覺得自己渾身冷嗖嗖的,覺得怎么都不是一件善事。和女人爭男人很難看就算了,而且那些女人各個都不是好惹的,他都不一定有信心全須全尾的,小命還是要緊。 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楚歸眼前又浮現出竇憲的身影樣貌來,那人看著一副兇煞的樣子,可實際上對他卻頗為關懷。不過楚歸轉念又呸了自己幾嘴,他雖然不排斥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不代表他就非得找個男的??!他還是很想要小孩的,抱著如花美眷和大胖小子,不比和男人在一處被壓來得美??!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爭氣,怎么一想就想著自己是被壓的了!這事真不能深想,一想簡直到處都是黑洞啊,爬都爬不起來! 太子還在對楚歸繼續說道,只是聲音越來越輕,楚歸走神了會,最后只聽他簡直用耳語道,“如果車師是假意示好,我們不得不防。年末父皇欲令竇將軍出昆侖塞(注1),平定西域諸國,為將來擊破北匈奴做好準備,這車師,還有東側的移支,無疑是關鍵?!?/br> 楚歸不禁露出大驚之色,這等軍事機密為何太子要與他說?!他還沒活夠呢,不想這么急著找死??! 楚歸神情逗樂了太子,他手指點了一下楚歸鼻子笑道,“不用擔心!這并不算絕對機密,父皇近兩年的舉動,和這番西域諸國遣子入侍,朝中大臣稍機靈點的,心中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倒不用如此?!?/br> 楚歸見太子神情言語動作都愈發曖昧,不由大覺不妙,使勁挪著身子往里縮,有些期期艾艾地小媳婦樣道,“殿下,家中父親不遠千里上京來看我,若是再無他事的話,我就回去了?!?/br> 太子看出楚歸對他并無意,不過他倒完全沒覺得有什么挫敗感之類的。他四歲便被立為太子,到今年十八,基本上從來都只有別人上竿子倒貼的份,身邊除了父皇母后,哪個人不是對他恭敬順從的很。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楚歸這般,他都那樣示好了,不僅不領情,反倒如避虎狼一般的。 他本是懷著愛才之心,所以想要拉攏楚歸,可越是接觸,越覺得這人越發可愛,尤其是近來,這人隨著年紀長大,出落得也越發合他的口味了。自東來居一別后,他便對這人上了心,時時找著機會接近。如今這般好的機會,這人卻是對他毫無心思,不由得讓他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就像一盤游戲,也許這游戲本來就是自己沉迷的,可是發現很難過關后,對于太子這種帶點小賤性的人來說,越是難,反倒越發起勁,越發投入,越發想要攻克。只不過,對于太子這般的聰明人而言,重要的當然不是若即若離的手段,而是本來便是珍寶之物,卻難以得到的不服。 太子對今天的情勢也算看清楚了,若是再想得什么便宜,便只能用強了,他可不喜歡這樣的手段,不僅惹惱了人不說,還落得下乘,便很大度地讓楚歸回去了。 從宮中出來,楚歸還是心悸的不行,他倒不是對太子心動了,只是對方才之事完全沒做準備,有些心驚。不知為何,他只覺得被太子喜歡上便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他一點也不喜歡危險,他就想平安順遂過一生而已。 不想到了傍晚,他大爹又帶著他小爹和他入宮了。 見到這陣勢,楚歸可真是驚了一大跳,他大爹要入宮赴宴便算了,還帶著他小爹和他,這,這可真是大膽!一想到那些衛夫子們看見兩個男人在一起大驚失色的樣子,不禁就覺得十分期待。 他小爹見他這樣就敲了他一下腦袋,“你這小腦瓜,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