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知錦華_分節閱讀_91
齊少沖仰起頭,顫聲急問道:“大夫,我哥哥他到底怎么了?要不要緊?他……他怎會突然昏倒?” 56、第五十四章 姜大夫醫術不錯就是性子耿介,嘴更是無遮無擋,曾為了這個被病人家用掃帚打出門去,那家請他去瞧病,他老人家一搭脈,當即宣布:“要死!” 雖然后來那病人果然當晚就死了,但他那頓打卻是沒人同情,連他老婆都啐他滿臉唾沫花:“你就不能好好說話?誰知道那人是病死的還是被你慪死的?” 從此姜大夫努力改邪歸正,這些年來倒是極少當著病人的面說“你快死了”“喝藥沒用了”“換壽衣罷”這類話,而改說“雖不能古稀,但知天命也算不錯了”“藥?不開了不開了,怪麻煩的”“明日記得給他換身好衣服”,病人家雖還是心懷恚怒,但他瞧在他醫術著實不賴的份兒上,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 此刻齊少沖一問,本身已緊張得面無人色,知道姜大夫德行的萬荊等人更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病暈了一個再嚇暈一個。 姜大夫看了一眼齊少沖,聲音很是溫和,卻說得無比直接:“你哥哥唉,這樣的年紀,怎么竟熬出個油盡燈枯之相來?他寸關澀緩浮遲、沉寒虛削,心神俱耗外兼氣血兩衰,就算這次能撐過去,但根基已損,將來也是個年壽不永的身子骨了?!?/br> 這幾句話對齊少沖不啻晴空霹靂,登時崩潰失措,手腳都涼了,叫道:“你胡說!他……他根本就很少生??!你這個庸醫到底懂不懂醫???” 姜大夫愛較真,當下翻了個白眼:“我不懂得醫病,你這黃口小兒又懂什么?你哥哥很少生病,就不能生病了么?他還沒死過呢,難道就不會死么?再說你怎知他很少生???照我看,他有病不醫諱疾忌醫,更似蔡桓公之疾?!?/br> 萬荊忙安撫道:“姜大夫也只是隨口一說,他醫術好得很,你且莫要急躁,等他開方子罷!子石就是體虛了些,往后在姑父這兒給好生補一補,不會有什么大礙?!?/br> 竹西幫著勸慰,偷眼看了看穆子石,見他嘴唇形狀極美,有著工筆細描般的弧線和輪廓,顏色卻是雪也似蒼白,整個人像一片安靜的羽毛,輕飄飄的貼在床上,不覺心中一酸。 姜大夫又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們,徑直繞過一面山水平安六扇屏,走到隔開的外間,一張檀木書桌上早有丫鬟備好筆墨紙硯,姜大夫沉吟良久,提筆開好藥方,卻又不怕招人厭的踱進內室,再三對萬荊交待道:“以黃蘆根為引,三碗井水煎做一碗,每日服三劑,三日后,若不見好……就備下棺木沖一沖罷!” 齊少沖聽得棺木二字,眼里的淚幾乎要燒成火,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大夫活生生撕碎了才解恨,但心里清楚,更該撕碎的罪魁禍首卻是自己。 這一路艱辛風霜不說,更似懸崖峭壁步獨木,壓力之大周遭之險非常人所能想象,兩人出自宮中,玉樹瓊枝本就容易摧折,而途中事無巨細盡是穆子石一人盡心思量cao持,包括用飯住店雇車問路,乃至與車船店腳牙這些最難纏的小人物磨牙費口舌。 自己只需埋頭跟在他身后,信任著他,也依賴著他,卻忘了穆子石也不過血rou之軀沖齡單薄,自己累了倦了可以呼呼入睡,他卻還得提心提神于夜色中的危機,或是去思索猜測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 自打落凡塵后游走市井,忍氣吞聲的是他,機變百出的是他,屈膝下跪的是他,甚至連殺人,也是由他手染血腥。 自己奢侈的病過一次,穆子石衣不解帶熬夜服侍,他卻連生病的機會都不能有也不敢有,每時每刻,他必須站在自己身前,遮擋風雨甚至是明槍暗箭。 難怪他飲食漸少衣衫漸寬,可自己卻視若無睹,或者就是看在眼里卻從不曾真正在意! 一念至此,齊少沖心頭好似被浸透了黃蓮的粗糙繩索狠狠絞著,又是苦澀又是痛楚,子石不喜歡自己是應該的,若是四哥跟他一起逃亡,定然不會自私的任由他吃這么多的苦…… 天色已晚,明瓦樓的丫鬟熬著藥,竹西卻細心,去前院轉了一圈,再回來時,跟著她的下人手里便提著個碩大的食盒,竹西一樣樣捧出熱乎乎的飯菜,盛好兩碗飯,輕言細語:“爹,少沖,你們先用些飯罷,照顧病人哪能急于一時半會兒的呢?” 萬荊尚有些遲疑,齊少沖卻霍然起立,直沖到桌邊也不坐下,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咀嚼之際,更帶著股狠勁,視米粒菜肴紛紛作仇讎敵寇一般。 萬荊諳熟人情世故,見狀倒有七八分明白,心道:這倆孩子都是好的,相親相愛,把對方看得比自己更重,這等情義只怕親兄弟也不過如此。 不覺更增幾分好感。 待藥熬好,齊少沖不會喂,卻親自捧著碗站在一邊,丫鬟用藥匙舀著送入穆子石口中,穆子石人事不省牙關緊閉,根本就喝不下去,縱是狠心撬開牙關硬灌,也咽不下去立即吐出,或是承受不住嗆咳不已。 萬荊蹙眉,憂心忡忡道:“這可不行,藥石不進可怎么辦?” 齊少沖悶不作聲,卻端起碗含了一大口藥汁,湊到穆子石嘴唇上,密密堵住,鳥兒喂食一般,一點點把藥渡了進去。 竹西立在一旁,略吃了一驚,隨即釋然,他們兄弟相依為命,兄長病重,做弟弟的情急之下有如此舉動也不足為奇。 這藥一哺進口,涓涓融融,不疾不徐,柔軟溫存的沁入,恰到好處的潤澤著快要燒焦龜裂的身體,穆子石昏迷中并無吞咽汲取的意識,卻有接受的本能,喉頭微動,竟當真咽了下去。 齊少沖一口一口,足足頓飯工夫才喂完一小碗藥,雖仍有不少順著穆子石的嘴角溢出,但好歹總是吃進去了大半。 見此情形,萬荊輕吁了口氣,揉了揉眉心,這半日情緒激蕩,樁樁件件的事紛至沓來馬不停蹄,此刻得以稍緩,疲倦感登時上涌。 齊少沖開口道:“姑父,你們先去休息吧,哥哥這兒有我照顧著?!?/br> 萬荊嘆道:“你哪會照顧人?” 后來直到夜深,見穆子石病得雖重卻沒有險惡之相,一味沉沉昏睡著,非常弱,卻也非常靜,仿佛與生俱來帶著些不勞煩他人的乖巧,像個稚齡孩童,萬荊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眼角洇出一點淚痕來,又過半晌,畢竟年歲大了,終于熬不住,便留下一個最得力能干的大丫鬟,又再三叮囑齊少沖自己也得注意休息,這才去了。 整整三天,齊少沖不肯離穆子石一步,在床下的淺廊打了個鋪蓋,實在困倦,就睡上片刻,但只要穆子石有一點動靜,無論睡得多熟,都能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守在他身邊。 齊少沖本做不慣服侍人的活兒,但面對穆子石卻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開了竅,擦身喂藥事必親躬,沒有半點別扭生澀之處,那丫鬟常插不進手去嘖嘖稱奇。 可無論他如何盡心竭力,穆子石卻像是一片摘下來的樹葉,生命與活氣無可避免的迅速流失衰弱。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穆子石卻瀝冰沐雪般突然清醒過來,床前一支燭火的映照下,雙頰嫣紅唇如含珠,一雙眼更是寶鉆星散,他游目四顧,像是醉在了無邊無際的美酒中,突然展顏一笑,盯著半空中暈黃的光影,輕聲道:“太子殿下?” 齊少沖正蜷在他身邊打個盹,聽得響動猛的驚醒,不曾聽清他在說什么,還以為他突然好轉起來,登時喜極而泣,語無倫次道:“你終于醒了!可急死我了……你怎么樣?子石,子石,只要你好起來,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能再嚇我了!” 穆子石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門驟然洞開,身子脫胎換骨飄蕩輕靈,耳畔悄然無聲,只一派深遠曠寥的寂靜,而目中所見,卻是金暉漫撒燦爛如錦。 “太子殿下,你來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聲音清朗剔透如月華流照,齊少沖胸口倏然一涼,仿佛被野獸利爪憑空挖開一個巨大的洞,寒風瑟瑟呼號,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吹透晾干了,良久哽咽著柔聲哄勸道:“子石,你看看我……我是少沖,你,你不認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