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鎮里頭號孩子王，手下跟過的人比走過的路還多，冒過的險比上學的次數更多，向來不缺結拜生死弟兄，對各種突發情況的應對也相當熟能生巧，如今卻陷入這種地步。

    “哼！羽島家的野孩子，又是你?！?/br>
    小林老伯猛地用球棒敲了下鐵水桶嚇唬我，見我依舊面不改色，便不再用球棒威脅我，而是把我綁在木樁上，在陽光底下經受烈陽的烘烤。

    “那個，有點熱……能不能換個陰涼點的地方，咱們慢慢說……”

    “不這么做就不是懲罰了。你就給我稍稍吃點苦頭吧，我已經通知你的父母了?！?/br>
    老伯找了個破椅子坐下來，手里拿著扇子，擺著副臭臉，一邊扇風一邊緊盯著我。

    惹了麻煩被找事的情況我碰得多了，但直接把我綁起來的這還是頭一個。一般來說，哪個大人會這么處罰小孩子??？

    “總是一副臭臉，教訓人的方法都這么惡毒。難怪你在這里不受歡迎?！?/br>
    即使被迫于邪惡勢力，也不怕他給我多加點重量級砝碼來懲罰我。心想，反正他都要走了，竟然臨走前還得坑我一下，不如回敬一番好了。

    我還以為老伯會氣得拿起扇子敲我的頭，已經做好準備反抗到底，誰知老伯不慌不忙，沒有任何舉動。

    啊啦……激將法失敗了么？

    “不過我說的是事實哦?！?/br>
    “你想說什么，臭小鬼?！?/br>
    “老頭子你就是因為這樣子才不討人喜歡。就在剛才，歐巴桑們還在慶幸你準備搬走了呢~”

    我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想嘲笑他，越能惹大人發怒我也是開心，哪知這老骨頭耐性高得很，即使我這么說，仍然沒有揍我一頓的想法。

    “你這小屁孩就是這種半吊子，將來長大也沒什么出息的?！?/br>
    喲呵？這是要口水戰么？有意思，哪怕是口水戰，在我的印象中，還從沒輸過任何一個大人。

    “我要是走成老光棍你這種路，我還不如去死算了?！?/br>
    “那你現在可以去死了?！?/br>
    居、居然這么直白對小孩子說去死……

    “喂，我要向我爸媽打小報告了?！?/br>
    “隨便你，反正我很快就離開了。你父母如果還不多教育教育你，那就真是不稱職了?！?/br>
    “不稱職……那是什么意思??？”

    老伯不再回答我的問題，他慢悠悠地站起來，回到破屋子里，拿了瓶酒，悶哼一聲，躲到樹蔭底下喝起酒來。

    天氣很曬，對方能在樹蔭下優哉游哉，為什么我就非得被綁在破樹樁上被太陽烤??！

    “喂！放開我啊，再熱下去我要死了！”

    任憑我怎么掙扎，繩子不僅紋絲不動，還把我勒得疼。

    “中暑又不會死人?！?/br>
    “不要重復我的話??！”

    看著老伯郁悶地喝著小酒，我打從心底里有些不耐煩，多余的掙扎只會消耗更多的體力，汗水也會越流越多，再這樣下去真的會中暑的。

    “該死的，你這木頭老伯！就這么喜歡惡趣味么？”

    “你們不也喜歡惡作劇么？”

    不是吧，這是喝酒喝傻了么？居然跟小孩子一般見識，我在大人手里受過最多的罪頂多就是挨巴掌，還不見這等情況。

    “快！放！開！我！”

    我感到眼前一陣昏，視野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強光曬得我大腦無法思考，身體又掙扎了一會，就會像條死蟲一樣一動不動。

    “我、我認輸……”

    該死的，咲太那群混蛋居然先跑了！

    我還沒有特別像誰認輸過，這次還是算了，不多計較，活著才是資本，要是在這里熱死了未免太廉價了。

    “快放我下來，我快不行了?！?/br>
    老伯又喝了口酒，目光冷淡地看著虛弱的我。

    “坦白說，我不討厭小孩，但這鎮上的孩子是我見過最煩的?！?/br>
    “嗚……”

    這老頭子突然說這個干嘛??！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把我放了，再好好說話唄！

    “動不動就惡作劇，總是以大人的痛苦當開心果，實在是太糟糕了?！?/br>
    都說酒后吐真言，難道老頭子喝醉了么？

    雖然臉色漲得通紅，不過看上去倒不像是喝醉了，他還是那么嚴厲，站起來，朝我走了過來，步伐很穩重。

    “嗯？”

    突然，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緊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從我眼里讀出點什么來。

    “干嘛??？”

    “羽島家的小鬼，你……”

    他的語氣稍稍緩和了點。抓起樹樁，以驚人的臂力把我連同樹樁舉起來，不一會兒功夫便移動到大樹底下，我也總算重獲新生，輕輕吐了口氣。

    “活過來了……”

    “你哭了么？”

    ……

    嗯??？

    “沒有沒有！我怎么可能會因為這點程度就哭??！”

    這是老實話，我從來沒有被大人教訓哭過，雖然老伯的懲罰方式有些折磨人，但也不至于會哭的程度。

    “我再說一遍，我羽島剎那是不可能那么簡單哭的?！?/br>
    “那樣的話，什么情況下會哭呢？”

    “欸？”

    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可把我問懵了。

    “什么情況下會哭……那大概是meimei不小心把我揍了一頓吧?！?/br>
    不知為何，花鈴的力氣特別大，輕輕的擁抱都能差點把我的骨頭給扭斷，對我而言，她是頭號不可以惹只允許疼愛的對象。

    不過，這老伯問這個干嘛？

    “那你meimei今天打你了么？”

    “哼~笑話！我meimei可喜歡我了，甚至還說出了將來要當我新娘這種誓言噢！”

    據花鈴的說法是，兄妹結婚后再生一對兄妹，新生的兄妹長大成人后再結婚，這樣子‘兄妹’就能永遠在一起了~我的meimei真是天才，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問題呢~

    “那你今天為什么哭了？”

    “就說了我沒哭！啊……”

    話音剛落，我突然想起了剛才睡醒時候發生的事情。

    眼淚。

    我確實哭過，只是在夢里，連我都已經忘記了的事情，不知為何而哭，非要說的話，我好像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子。就是那種老爺爺老奶奶經常坐的椅子。

    不過……

    “為什么你會知道？”

    我算是投降了。結果老伯只是悶哼一聲，指著自己龜裂的眼角。

    “你的眼眶紅紅的，明顯是哭過的痕跡?！?/br>
    “啊……”

    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眼角，當然是什么都沒有感覺到，不過自己居然是盯著紅眼眶來鬧事的，未免太搞笑了吧！

    “要你管！”

    “鬼才管你，我只是想說‘小孩子到底還是小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br>
    “那是啥……是說，我才沒有哭！”

    “你剛才不都承認了么？”

    “那是因為！”

    不可抗力啊，在夢里哭了我能怎么辦？

    現在我倒是真的急得想哭，不過要是真哭出來了，沒準這老頭又會嘚瑟，我還是吸了下鼻子忍住。

    “反正又不是故意的，我有什么辦法啊，在夢里自己就哭了……”

    這個老伯實在是惹人厭，我不滿地撇過頭，看著路邊的電線桿。

    “哭，是一定有理由的。如果一個堅強的人哭了，那么，那個理由一定很重要?！?/br>
    為什么老伯要說這個??？

    我并不好奇這個答案。讓我好奇的，是老伯說的話。

    堅強的人哭了的理由，一定很重要……

    是這樣子么？

    我努力回想一下之前那個夢，在深沉的大海里，融化的泡沫輕聲呢喃著什么，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女，將我輕聲呼喚。那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完全記不住。只是，總感覺，那是非常久遠的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我，也許夢見了未來吧?！?/br>
    把自己的心聲說出去的那一瞬間，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驚慌地看著老伯，但老伯并沒有像其他大人那樣嘲笑我的異想天開。

    “喔？未來么？那還真是有意思?！?/br>
    老伯又喝了口酒，擦了擦嘴角上的液體，打了個響嗝，濃郁的酒氣頓時撲向我這邊，我有些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我小時候也做過夢見未來的夢?！?/br>
    “咦??？真的嗎！”

    “嗯，我夢見未來的我沒有子孫，沒有伴侶，甚至沒有朋友?！?/br>
    “呃……”

    老伯有些寂寞地看著遠方，染上金黃色的麥田隨風舞動，發出了嗖嗖嗖的聲音，老伯看著那片麥田，嘴邊不停地呢喃著‘我也只是看著啊……’

    老伯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憐，我忍不住感到同情，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態度惡劣。更沒好意思去嘲笑他的可憐人生。

    “結果夢真的成真了，雖然是個讓人心酸的結局?！?/br>
    “這、這只是巧合吧。說不定老伯你搬走之后能認識到新的朋友呢?！?/br>
    我居然會忍不住可憐一位到現在還把我綁著的老頭子。

    “那是不可能的?！?/br>
    然而，小林老伯卻搖了搖頭，他那深褐色的瞳眸沒有任何情感動搖，臉上的表情也很冷淡，頂多也只是眉頭皺一下。

    “我從十歲開始便這樣子了?！?/br>
    “……”

    “從十歲開始便交不到朋友，更早開始便出現了交不到朋友的‘因素’?！?/br>
    我有點兒沒明白他在說什么，他一眼便看穿了我的疑惑，接著為我松開了繩子。

    “你不怕我跑么？”

    “跑唄，反正也無所謂了，我過不了多久就走了，還會在意幾個小屁孩的惡作劇么？”

    “那你還綁我！”

    “只是看你平常做的那些事情感到火大，突然想教訓一下而已?！?/br>
    “喔?！?/br>
    果然是個奇怪的老伯，我有些不耐煩地坐下來，靠著大樹，雖然很想跑，但我的好奇心實在是重，聽到一半的故事不聽完就會渾身難受。

    老伯見我有意傾聽，便繼續說下去。

    “那個‘因素’，困擾我近五十年了，我也早就習慣了，只是偶爾會感到悲傷而已?！?/br>
    “那是什么東西??？”

    “就是‘詛咒’?！?/br>
    “詛咒？”

    “就是會給人帶來不好的事情的意思?！?/br>
    “這點程度我還是懂的！”

    陪花鈴看過的那本童話書就有這個詞，因為覺得很酷，我就記下來了。

    “并不是誰特意把它定義為‘詛咒’，只是我自己這么想而已?！?/br>
    老伯看著我，靜靜地說道。

    “‘無法露出笑容’，就是這樣子的詛咒，我沒法像其他人一樣笑出來，笑在人生社交上是非常重要的道具?！?/br>
    “這有什么難的??？”

    世界上還有不會笑的人么？

    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特意咧出一口大白牙給大伯看。但大伯只是遺憾地搖搖頭。

    “你唬人的吧？”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br>
    我是有些半信半疑，為了證明到底是真是假，我趁老伯不注意的時候，伸手撓了撓他的腋窩，結果他一臉冷淡地對我說‘很癢’。

    “嘖?！?/br>
    接著我又做了個十分浮夸滑稽的鬼臉，即使故意扭曲自己的五官來達到表演效果，老伯還是沒有任何笑意。只是冷冷地罵我‘白癡’。

    看來不會笑是真的了。

    沒想到居然真的存在。

    可是，沒有笑的話，想笑的時候無法笑，豈不是很痛苦么？也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就算冷臉說著‘好笑’，也會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難怪老伯沒有朋友，換作是我我也會遠離這種奇怪的人。

    “我似乎有點跑題了?！?/br>
    “嗯？”

    “就是說話搞錯重點的意思?！?/br>
    “我知道意思啦！只是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對話原來還有主題啊?！?/br>
    可惡，這老伯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我是說你夢見未來而哭這件事上?！?/br>
    “莫非我的未來很慘么??？”

    出門被車撞??？

    長大花鈴不和我好了??？

    終于花鈴不小心把我打骨折了??？

    各種不好的聯想浮現腦袋，我有種不詳的預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會真的有種想哭的感覺了。

    “倒也不是那么慘?！?/br>
    “??？”

    “會哭，不一定全是壞事吧?！?/br>
    ……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熟悉的呼喚聲。

    “哥哥！”

    “這個聲音是??？”

    我立馬擦亮眼睛，往發聲源的方向看去。只見老媽牽著花鈴，打著遮陽傘，站在遠處的十字路口?；ㄢ徔匆娢液?，高興得跳起來，歡快地朝我招手。

    “回去吧，下次注意點?！?/br>
    “啊……哦，謝咯?！?/br>
    我匆匆告別了小林老伯，飛奔向花鈴。

    “不過，也許我只不過是想留下一點活著的痕跡，才會跟一個熊孩子講這些吧。說到底，人生還真是一場無聊的游戲?！?/br>
    臨走時，老伯嘴邊還在碎碎念著什么，我沒有聽清楚，只不過他的眼睛里，充滿了難過與悲傷。

    那之后，我被老媽訓了一頓，便和meimei攜手回家了。

    而關于小林老伯，據說當天晚上就離開了，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也沒有把他說的故事當作一回事。

    也許，他死了吧。

    只是偶爾有一次回憶起來的時候，我突然冒出這么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