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教職員工的翹班時間么？”

    “現在是高校學生的翹課時間么？”

    剎那被吉田扛著來到一個破舊的公寓，即使進入電梯里，她還是沒有把剎那放下來的意思。

    乘坐電梯到了六樓，走到最里邊的房間。

    直到吉田掏出鑰匙打開鐵門的時候，剎那才意識到，這里是她的家。

    “室內鞋就一雙，反正也不會有人會造訪這里，你穿好了?！?/br>
    把剎那放下來后，吉田脫下鞋子，光著腳走進去。

    那是個十分簡陋的大廳，與臥室共用一起，廚房的位置很小，浴室也很簡陋，為數不多的家具中，電視機旁綁著一捆又一捆的雜志，衣服胡亂放在沙發上，矮平桌上堆滿了空掉的果汁瓶。整個空間，除了床是空的以外，幾乎沒有一處是干凈的。

    “我家有點亂，你就將就一下吧?！?/br>
    吉田從矮桌子下翻出一個坐墊，然后招呼換完鞋的剎那坐在矮平桌前，她又到廚房倒了杯兩杯熱茶。

    把桌子上的空瓶子清除干凈，如此之后，她才隨意地坐了下來。

    “為什么是你家？”

    “與其待在外面發冷，不如待在屋子里舒服吧？雖然我沒有那種感覺?！?/br>
    剎那沒有理會吉田的話，即使換了個地點，心情依舊不見好轉，他低著頭，喝了口熱茶后，默默地看著古銅色的桌子。

    “宮城她……情況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br>
    “你沒有去看望過么？”

    “沒有……”

    剎那老實地說出了口，吉田只是驚訝地睜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議，過了一會，她似乎能夠理解剎那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

    “這不是你的錯……就算這么說，你也不會接受的吧?？墒?，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建議你去看一眼宮城比較好?！?/br>
    “不去?！?/br>
    “羽島，這么倔可不像你?！?/br>
    這不是倔的問題。剎那害怕面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剩下呼吸的宮城，他害怕自己的心中會冒出危險的想法，害怕自己接受不了那樣的情況。

    這些問題，吉田應該知道才是，即使如此，她還是壞心眼地勸說剎那。

    “你在擔心什么？”

    剎那的眼皮輕輕一顫，心臟的跳動猛地加速，即使明白自己的心聲可能泄露，但還是低著頭，假裝不在意的樣子。

    “你是怕見到宮城沒有醒過來的樣子，就跟死去一樣么？”

    “！”

    那一瞬間，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剎那忍不住握緊了拳頭，怨恨地瞪了一眼吉田。

    “被我說中了么？”

    理想崩潰，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剎那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手正抓著吉田的衣領，把她用力提起來。

    紅色的圍巾，從脖子上滑下來，桌子上的茶水打翻了一點，褐色的液體染深了桌子的顏色，映出剎那狼狽的模樣，以及吉田悲傷的表情。

    “不要再說了……”

    “就這么下去真的好么？”

    “不知道?！?/br>
    “已經兩周了，那之后的日子，也要窩囊下去么？”

    “不知道……”

    誰也不可能來告訴他該怎么做，他也不可能告訴自己怎么做。宮城就那么倒在雪地中，在他面前失去了意識，然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這不是睡美人的詛咒，也不是其他童話故事那般美好的展開，籠罩在宮城身邊的，盡是無奈的折磨。膽小的人，也只能閉著眼睛，不去正眼看事實。

    “我不否認逃避是個好辦法，但一直那么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的?！?/br>
    吉田頭一次用這么溫柔的聲音和剎那對話，那種像是在撫慰小孩子的語氣，更是讓剎那明白此刻的自己是多么悲涼。

    “就算去看望了，又能如何？”

    “總比沒有看要好吧？”

    “還真是標準的教科書答案?！?/br>
    剎那忽然覺得渾身乏力，他松開了吉田的衣領，麻木地坐了下來。

    “她一定會醒來的?！?/br>
    “……”

    “到時候，肯定像以前一樣，露出苦惱的笑容說‘我又暈過去了，還真是沒用啊……’，所以……”

    “萬一你等不到了呢？”

    “老師，你還真是狡猾啊?！?/br>
    “羽島，誰也無法料到發生這種事情，誰也不想承受這樣的打擊，更何況對你而言?？墒?，你還是當初那個不想有交集的膽小鬼么？碰上非常理的事情，超乎你意料的情況，就要躲起來，等待風頭結束么？”

    “我……”

    剎那敗了，敗給了老師，也敗給了生活。

    他的內心想法，被看得徹底，那份懦弱也顯現原形。

    外面的世界依舊雪白一片，凜冽的冬風躁動地敲打著窗戶，仿佛隨時會闖進來，即使隔著門和窗，那份冷意還是會透過縫隙猛地侵襲而入。

    剎那撿起圍巾，將自己包得緊緊的，哪怕把頭悶在衣服里頭，拒絕外面的一切，還是會感到一股冷意。

    “即使你試著躲進內心深處，這樣的事實還是會不依不饒地纏著你。宮城結衣現在昏迷不醒的事實?！?/br>
    “你說得沒錯，不管我做什么，都無法逃離這殘酷的事實?！?/br>
    剎那無處可逃，已經闖入了死胡同，即使閉上眼睛，內心的世界還是會倒映出宮城的模樣。

    他不是強壯的熊，無法保護宮城，連自己都照料不過來，只要現實稍微偽裝得強硬一點，剎那就會如同薄墻一樣即刻崩塌。

    “羽島，從現在起，我可能要說些不妙的話了?！?/br>
    剎那困惑地抬起頭，只見吉田的臉色變得非常冷漠，聲音也壓低下來。

    “如果說，宮城結衣再也醒不過來，你們永遠不再有見面的機會……”

    “！”

    吉田的話，讓剎那的心臟猛地一顫，背脊爬上一股惡寒。

    那一瞬間，剎那想起了節草醫生說過的話。

    當他說出‘宮城結衣小姐很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的時候，剎那因為失去理智，忍不住揍了醫生。剎那被趕了出來，腦子一片混亂。

    “我不是在開玩笑，羽島。我曾說過，宮城的情況，就跟詛咒一樣?！?/br>
    “詛咒……”

    宮城也說過類似的話，她的眼睛，就像是詛咒的象征，才會變成翡翠色，伴隨著異色眼的出現，她的身體也變得極度脆弱。

    “老師，破解詛咒的辦法是什么？”

    神也好，奇跡也罷，事到如今，就算是讓剎那相信這種非科學的存在，他也無所謂了，如果真的存在破解詛咒的辦法，就算讓剎那從明天開始祭拜神明也可以。

    他變得越來越不相信世界。

    但是，吉田卻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除了奇跡，沒有別的辦法?！?/br>
    “奇跡……”

    “羽島，你應該很清楚，正因為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叫做奇跡?！?/br>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吉田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剎那，嘆了口氣，換上了新茶。

    “稍微喝點茶暖和身子吧，即使我感受不到寒冷，但這間屋子有多破舊透風，我多少還是清楚的，再這樣下去，連你也感冒了的話，只會讓在意你的人更加痛苦?！?/br>
    “我……無所謂……”

    “你真的很喜歡宮城啊……”

    “嗯……”

    “那樣的話，就更應該去看一眼才是。羽島，請你搞清楚了?，F在的你，不是一年前的你，和宮城邂逅的這段時間，加入奇葩社度過的這段日子，到底給你帶來了多少價值，你應該很清楚才對?！?/br>
    “再怎么成長，害怕的事物終究害怕?！?/br>
    “但是，我所認識的羽島剎那，不是這么軟弱的人。你羽島可以害怕任何東西，可以無能，可以窩囊。但，遇到宮城結衣的問題，你不可能無動于衷?！?/br>
    “老師……”

    吉田一口氣將guntang的茶水喝光，拍了下大腿，猛地站起來。她用熾熱的目光盯著剎那。

    “敢在醫院為喜歡的人下跪，這樣的笨蛋我只認識一個。踩了釘子大出血都沒發現，還不顧一切地跳進最害怕的大海中尋找宮城的笨蛋我也就認識那么一個?！?/br>
    “那樣的家伙……”

    “很了不起吧？”

    “只是個腦子一根筋的笨蛋?！?/br>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這一次，即使是這一次……”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剎那頭上。

    “我覺得笨蛋再做一次笨蛋的事情也無妨?！?/br>
    “我真的怕自己沒有那個承受能力，能夠接受到現在都昏迷的宮城?！?/br>
    “迄今為止，為了宮城，你豁出去了多少次，做過了多少本以為自己不敢也不會去做的事情。羽島，你不是沒有成長，所以這一次，你也必須勇敢去面對。宮城可不喜歡膽小的小鬼?！?/br>
    “老師，你今天話真多……”

    喉嚨深處正醞釀著什么，某種guntang的情感在心中搗滾，剎那哽咽地說著，不知不覺，眼前的杯子變得模糊起來。

    “傻瓜?！?/br>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將guntang的茶水一口氣喝光，那份灼熱的滋味，在胃里蠢蠢欲動。然后，從坐墊站起來。

    “真的可以么？”

    “笨蛋，這種問題不要來問我?！?/br>
    “說的也是……”

    “記得來上體育課，因為下雪，最近都是打雪仗，可有意思了?！?/br>
    “抱歉，我可沒有心思花在本就沒有打算的未來上?！?/br>
    “拜托，這種話好歹不要對著教育者的我說啊?！?/br>
    吉田無奈地苦笑道。

    剎那慢慢走到玄關前，換上了自己的鞋子，脖子圍上圍巾，打開門，一股冷意就算等候多時般迅速鉆進來。

    剎那慢慢回過頭去，穿著短袖短褲也毫無感覺的吉田對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還是要謝謝你……”

    “你是我的學生，做這些是應該的?！?/br>
    “也許過個三五年，我會回學?？赐??！?/br>
    “被你這種學生看望，我也應該蠻可憐的吧？”

    吉田無奈地聳聳肩，走過來，送剎那出門。

    出了公寓，面對雪白的世界，吉田的裝扮仍然違和，路人見到她，紛紛露出吃驚的表情，繞道而去。

    “羽島，這是我的直覺?！?/br>
    雪依舊不停地下著，仿佛在為圣誕節屯足足夠的量。吉田信任的拍了拍剎那的肩膀。

    “宮城一定會醒過來的?！?/br>
    “老師……”

    “比起醫生的狗屁話，我勸你多信一下我的直覺。所謂的詛咒，或許會伴隨一生，但不會把人置于死地。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br>
    “嗯，我知道了?！?/br>
    “很好……”

    她就像是目送即將遠游他鄉的弟弟一樣，目光復雜地看了剎那好一會，才讓剎那趕緊離開。

    踩著白雪走了幾步，心情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他回過頭來，吉田還在原地看著他。

    “老師?！?/br>
    “干嘛？還不趕緊去?！?/br>
    “我說啊，其實老師還算年輕，長得也好看啊?！?/br>
    “你突然說這個干什么……”

    “詛咒什么的，其實都無所謂吧……趁著歲月還未老去，努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比較好哦?！?/br>
    “羽島……你！”

    剎那還是頭一回看見吉田羞紅了臉的樣子，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他很想拍下來。然后，某一天等宮城醒來的時候，給宮城看。

    告別了吉田，在無盡的白雪之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熟悉的建筑漸漸映入眼簾。

    害怕么？

    當然害怕，害怕到雙腿發軟，害怕到想找個洞鉆進去，害怕到一直窩在家里不敢出門。他害怕現在的宮城，那個讓他喜歡得不得了的人，會讓他如此痛苦。無論剎那怎么逃，她都不離不棄地跟著剎那?，F實也好，夢里也罷。

    所以，再怎么害怕，他也逃不掉的。

    那就去見一面吧。

    正如吉田所說，為了宮城，剎那完成了數不勝數的曾經不敢做的事情。

    他鼓起了勇氣，攔住了運動部的男生們，保護了宮城。他鼓起勇氣，默默接受了矢澤的威脅，為了保護宮城，他對矢澤放了狠話。他站在了宮城這一邊，向那些所謂的‘正確’提出了異議，看見宮城受傷的時候，頭一個沖進最害怕的大海中。在他以為須藤要向宮城告白的時候，忍不住沖了出來，阻止了須藤繼續把話說下去。因為宮城的琴聲，他獲得告別過去的勇氣。因為宮城在哭，所以他深更半夜跑了出來。

    甚至，他還想告白……

    至今為止，他害怕過多少事物，又為了宮城克服過多少……

    即使宮城現在昏迷不醒，但忘不掉的事情，就是忘不掉。

    他逃不掉的，無法從宮城的影子里逃脫，他已經深陷其中，這份心情也因此而受傷，想要完全趕走宮城的影子，讓自己不再受傷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一次也……

    剎那用力握緊了自己的胸口，想讓瘋狂跳動的心臟安分一點，但那份沖動一旦冒出心頭，就難以止住。他的步伐，也漸漸變得急躁起來，雪地留下他紊亂的腳印，圍巾在空中舞動，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跑起來了。

    “結衣！”

    剎那朝著天空大喊，將自己近乎要撕裂胸口的心情喊出去，這么做了之后，那份膨脹到極致的情緒，總算稍稍緩和下來。

    他停下腳步，一邊喘氣，一邊往前走，被染成雪白的建筑就在眼前，即使在這么冷的天氣，仿佛末日來臨時的日子，人們還是會在醫院進進出出。

    他已經兩周沒來這里了，光是看見這座建筑，他都會手腳發麻。

    不過不要緊，就算再害怕也無所謂。

    等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之后，剎那慢慢走進醫院。

    認得他的人很多，畢竟那天，剎那在醫院下跪過，而宮城出事的那天，他也出手傷了醫生，差點就違法了。

    所以，當剎那走進醫院的時候，護士們聚在一起，很快就有許多嘀咕聲，那些審訊般的眼神落在他一人身上，仿佛還在嚴厲地譴責他。

    帶刺的發言，不懷好意的眼神，剎那默默承受，不愿再逃避。

    為了宮城的話，這點程度沒什么大不了。

    剎那記得宮城的病房，不過還是在前臺做了訪客申請。

    得到了允許后，他的心情還有些難以平靜，走在走廊上，連腳步聲都變得刺耳。

    馬上就要見到她了……

    自從那天晚上倒下去之后再也沒有見過的人。

    自從那天的事情發生后就一直盤旋在剎那腦海的人。

    好想念她，好想看她生氣的表情，好想聽她說話……

    腳步聲越來越沉重，走廊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藥水味，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緊張，直到宮城的病房映入眼簾。

    “宮城學姐，拜托你醒過來吧？”

    虛掩著的門，熟悉的啜泣聲，剎那放慢了腳步聲，站在門口，透過那條門縫，看到了相澤惠淚流滿面地坐在病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