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唾棄的這個世界
他與須藤分手的地方距離學校并不遠,大概是兩個公交站的距離,剎那跑到那里的時候,天空已經染了一片紅,路邊的時鐘剛剛指向五點半,明明是夏天的季節,天卻暗得很快,看來今年會更早入秋和入冬。 “吉田老師?!?/br> 剎那在門口碰見了吉田,她看上去已經等了好久。 “你終于來了?!?/br> 她的臉色很難看,以往都是一副凜然的身姿,現在卻很糟糕,眼圈附近黑了一塊,皮膚也很干燥。 “我本來還擔心那個笨蛋會再次想不開,不過看上去不像,他現在在學校中庭的長椅坐著?!?/br> “多謝了?!?/br> “道謝就免了吧,這是我所能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br> 剎那走進學校大門,往連通體育辦公室與教學樓的中庭走去。 夏季傍晚的風有些陰涼,也許是積累了疲勞,呼吸的時候刺痛了鼻子,被汗水浸濕的衣服黏著肌膚,一股冷意再次爬上。 剎那擤了下鼻涕,搓了搓發顫的手,結果觸碰到剛才擦破皮的地方,痛得叫出聲來。 察覺到聲音的須藤,很快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剎那這邊, “羽島同學,為什么你會知道我在這里……” “吉田老師給我打的電話?!?/br> 剎那擔心他還會像剛才一樣倉皇逃跑,所以不敢貿然靠近。不過,本人似乎沒有那個打算了,他老實地放松了手腳,靜靜地坐在長椅上。 “是么,被吉田老師發現了啊……” “我說你,為什么要跑???” “倒是羽島同學,你為什么要追過來?” “那是因為……我有話跟你說?!?/br> 猶豫了一會,剎那還是說出了口,并朝須藤走了過去。 “想說的話?” “關于之前你自殺的事情?!?/br> “那件事情……” 須藤突然站起來,滿臉愧疚地面對著剎那,意識到他要鞠躬道歉時,剎那急忙制止了他。 “??!不……我不是要你道歉啦?!?/br> “可、可是,那天以來,我甚至沒有去探望過你……” “不、不必了,不如說,根本沒必要。反倒是我要向你道歉?!?/br> “咦?羽島同學,你搞錯了吧?” “搞錯?我倒真希望是我搞錯了?!?/br> 剎那自嘲地笑了笑。 示意須藤冷靜下來,坐在椅子上后,他的目光放在天空——教學樓的天臺上,也就是剎那墜樓的位置。 他就是從那里摔下來,僥幸落在中庭的草坪里才躲過一劫。 “對不起?!?/br> “所以說,我不懂?!?/br> “嗯,你肯定不懂,所以,我會和你解釋?!?/br> 關于羽島剎那的自以為是,羽島剎那所犯下的罪行。他甚至連父母都沒有提起過,他也很抵觸跟不相干的人提及這些事情。然而,須藤不一樣了。 總覺得,現在的他能夠稍微理解須藤了。 “須藤,我以前有說過失憶的事情吧?” “嗯,有提過?!?/br> “那天從樓上摔下來的時候,我的記憶恢復了?!?/br> “咦?” 須藤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一臉茫然地看著剎那。 “記憶恢復……” “啊,因為失憶前我也是從樓上跳下去的,剛好做了相似的事情,刺激到了大腦吧?!?/br> “那么,現在的你……” “雖然和你的情況不太一樣,但現在的我,總覺得能夠稍微理解你的苦衷,也明白,之前阻止你自殺的我,是有多么自以為是。還有……” 還有,擅自提出協助他攻略宮城,又親手阻止了兩人進一步接觸的自己,究竟有多么丑陋。 虧欠的人不是須藤,反而是剎那。 “我啊,醒過來后,整個人都是崩潰的,三年前的記憶在腦海里復蘇,巨大的壓力重重地壓在心中,所有的罪與悔找上門來,我根本無法逃避?!?/br> 須藤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傾聽剎那說話,那雙陰暗的眼睛一直看在遠方。 “我害死了重要的人,被同班的同學責怪,被媒體和大人譴責,爬上了高樓,選擇跳樓了結自己,因此逃避所有的責任。但,我卻沒有死,一切只是延期罷了。那年失憶之后,我就沒有去過學校,父母帶著我來到新的城市生活,卻還是在這邊碰到了過去認識的人。那個人怨恨我,打擊我,找我復仇,不斷發泄他心中的怒火,我卻什么都不懂?!?/br> 想來,如果他和矢澤的立場對調的話,如果受傷的人是宮城的話,剎那肯定也會有同樣的舉動……說不定會更加過分。 “雖然現在回憶起來了,也過了三年的時間了,但我仍無法釋然,畢竟那樣的事情所留給我的創傷,早就在心中扎根……” 剎那像是要緩解內心的疼痛般吐了一口熱氣,手擦破皮的地方已經失去了知覺,也許是心中的傷更痛吧。 “所以,一想起之前對你說的那些話,就有股不舒服的感覺,我明明……根本沒資格對你說那種話?!?/br> “無法理解……” 這時,須藤開口了。他悲哀地看著剎那,眼眸映出剎那狼狽的樣子。 “羽島同學你所說的過去,以及你的道歉,我都無法理解?!?/br> “須藤同學……” “為什么羽島同學會難過,為什么羽島同學要自殺,為什么羽島同學要向我道歉。這些,我都無法理解?!?/br> 說的也是,剎那差點忘了。須藤淳太這個人之所以會想自我了斷,正是犯了‘太宰治’病,因為無法理解他人,因為厭倦了迎合他人。 剎那還奪走了他唯一的心情。 他想自殺,只不過是把‘喜歡宮城結衣’的這份心意當作是最后的紀念,至少這就是須藤淳太這個人唯一真實過的一次。 然而,剎那妨礙了他,拯救了他,自己也恢復了記憶。 現在的兩人,都有輕生的念頭,即使見了面,卻也做不到互相理解,無法舔舐彼此的傷口。 到頭來,這份訴說,也是剎那的自以為是。 “哈哈……”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以手扶額,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喉嚨發痛,笑得直咳嗽。他彎下腰,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許久后才慢慢抬起來。 “須藤同學,之后的你打算怎么辦呢?” 已經無法做到互相理解了,也無法期待須藤能對他的過去有所同情,剎那只好換了個話題。 “不知道?!?/br> 回答十分干脆,也在剎那的意料之內。 “我本做好了最后的打算,但那份逃避也被你破壞了?!?/br> “抱歉……” “沒什么好道歉的。畢竟以常理來講,羽島同學應該是做了一件好事吧?不過……對我而言的話,只是多了一條枷鎖罷了……” “你不會還想著自殺吧?” “如果會的話,你還會阻止我么?” 他的眼神,既悲涼又認真,仿佛有股巨大的魔力,扼住了剎那的喉嚨,一陣窒息感油然而生。在那一瞬間的猶豫之后,剎那慢慢吐了口氣。 “我不知道?!?/br> “說的也是?!?/br> “不過,我曾經確實救過一個人……” “那種事情和我無關,我也不感興趣?!?/br> 剎那正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被須藤無情地打斷了。 “不過,我暫時不會想著自殺了,畢竟答應了你,這是我虧欠你的,如果我到死都還虧欠別人什么的話,我只會死不瞑目?!?/br> “想死的人才不會眷顧那種東西吧?” “對我而言,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安慰。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是扮演著狼的羊,所以也不想給其他狼添麻煩。難道羽島同學沒有過么?” 他的提問太過理所當然,剎那楞了一下。 “我,我也……” 有么,存在么?直到死前剎那還牽掛的東西。 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三年前的羽島剎那墜樓前的那一刻所創下的‘奇跡’吧。 剎那點了點頭。 “果然呢。我這么沒用機械的人都有所牽掛的話,羽島同學不可能沒用?!?/br> 他笑著說道。 “我回去了。今天的事情就當作沒發生過吧,今后我也不打算與羽島同學有任何牽連,就這樣吧?!?/br> “等等?!?/br> 他起身打算離開,剎那急忙拉住了他的手。 “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有……” 他的回應相當冷漠,仿佛切換了個人格似的。 “須藤同學,你會出現在馬拉松賽場……莫非是想參加馬拉松賽跑么?” 須藤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下,眉頭痛苦地皺了起來??瓷先ズ苁軅臉幼?,仿佛肯定了剎那的問題。 “那是很早之前就報名的……差不多是孤兒院活動回來的那天,也算是‘尚未褪下狼皮’的我最后想做的‘看似正?!氖虑?。因為羽島同學墜樓讓我心生愧疚,也沒有參賽的心思。所以只是在遠處看看而已?!?/br> “你看上去似乎很想參加?!?/br> “那也只是給最后的自己一個交代,沒有其他意思?!?/br> 說完,須藤面無表情地回過頭,離開了中庭,朝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剎那雖然很想喊住他,卻也沒有任何可以說的事情了。 他與須藤淳太之間的聯系,已經到此為止,今后將會形同陌路。 本來兩人也沒什么深的交情,剎那也不會因此感到悲傷。只是,稍微覺得可惜而已。 “或許我本在期待能和他互相理解吧,這也算是一種逃避的想法么?” 他獨自一人欣賞著昏黃的老樹,發出了只言片語的感嘆。 “結束了么?怎么樣了?” 吉田從校門口那邊走了過來,她很親切地坐在剎那旁邊,語氣也很溫柔。 “老師,你沒有離開么?” “畢竟我不敢保證會不會出什么事情?!?/br> “哦,這樣啊……須藤同學說暫時不會想著輕生的念頭呢,只是這樣而已?!?/br> “你呢?” “我,我啊……我不知道?!?/br> 剎那老實回答了吉田的提問,然后,他泄氣地垂下頭去。 “恢復記憶后,我也沒有資格去教訓須藤同學,反而覺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很可笑?!?/br> ——既然活下去,那就給我背負下去! 那是什么?那種像是熱血漫畫會說出口的臺詞,莫非在那危急時刻,羽島剎那還想耍帥么? 他已經不清楚當時的自己究竟抱著多么天真的想法了。 “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既然時間曾經停止了流動,那么就讓現在流動的時間,撫平你心中的悲傷吧?!?/br> “不行的,根本撫平不了,或許就如矢澤所說,我可能要背負一輩子吧?!?/br> 明明答應了宮城,答應了相澤,答應了花鈴。 明明和重要的人約定好了,自己一定會慢慢振作起來,試著走出這個無盡的輪回。 可是,現在的吉田,語氣十分溫柔,就像一個大jiejie一樣安慰他、關心他。剎那一時產生了撒嬌的脾氣。 鼻子一酸,滿腦子都是吐苦水的想法,他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又不知該如何維持現在的自己的心理平衡,只好緊抓著吉田的手。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宮城帶著我走出去了一步,相澤陪著我走出去了一步,就連花鈴也為了我努力邁出了一步,為什么我還是這么執迷不悟,為什么我還是看不見前方的路!”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你只是個孩子,所以,不要緊的……” 吉田把剎那擁入懷中,像是要竭盡所有的安慰與溫柔奉獻給他一樣,輕輕地撫摸他的頭。 “老師……老師你是騙子吧?” “為什么這么說?” “你說只是為了補償我,但實際不是那樣的吧?” 如果只是因為傷到了手臂而虧欠剎那,根本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大人的謊言還真是讓人頭疼,剎那如此幼稚也真讓人頭疼。 “就當作是那樣吧?!?/br> 剎那在吉田的懷里,享受著大人的溫柔,小聲地啜泣著。 然而,這份寶貴的溫柔,他沒能享受太久。也許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也許只是給剎那一個緩沖的準備的時間。 畢竟命運,就是如此反復無常。 “是么,你恢復記憶了啊?!?/br> 某個冰冷的聲音響起,就像冰錐一樣刺痛了剎那的心情。 他的呼吸變得紊亂,直冒冷汗,戰戰兢兢地離開吉田的懷抱,朝發聲源看去。 連通體育辦公室的教學樓側門內,隱藏在黑暗與殘紅之下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渾濁的眼神與剎那驚恐的目光對上了。 “你,終于想起來了么?” 他的嘴角輕輕咧開,露出殘虐的笑容。 他——矢澤倉,渾身散發著不詳的氣息,朝著剎那慢慢走過來。 那個瞬間,剎那已經意識到了: 清算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