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中間為首之人朗聲道:“青牛駕到,紫氣東來,清羽恭賀娘娘身懷紫氣,福壽綿延?!?/br> 柳貴妃道:“免禮。表兄前日夜觀星象,你命中紅鸞星動,恰應在小郡主身上?!彼D頭看向楊施,眸光盈盈,“今日我特請你們二人相見,成就良緣,不知小郡主意下如何?” 楊施瞬間白了臉。 這清羽表面上是玄鶴子的徒弟,九逍派繼承人,看似人模人樣,實是個黑心爛肺的東西。往人前一站,那五官就跟玄鶴子一個模子里脫出來似的,分明是他骨rou,不過掛了個師徒名分罷了。 過年時宮中大宴,她就見過這人一次,端的是放肆無禮。彼時想著內外有別,再無相見之時,便不與他計較,沒想到竟敢打這種齷齪主意! 偌大的飛仙殿仿佛被凍住,只有柳貴妃視若無睹,繼續道:“這是上天降下來的旨意,說不得關系到我朝氣數,施郡主莫要意氣用事。影響到家國百姓,就是太子也難辭其咎呢?!?/br> 這是拿父親安危來壓她了……楊施氣得手都開始打哆嗦,勉強穩住心神,正待開口拒絕,就見那清羽帶著兩個跟班朝她走過來,笑嘻嘻地道:“我對郡主一見傾心,敢以三清祖師名義起誓,若成良緣,絕不相負?!?/br> 他身后那兩個跟班仗著背對眾人,眼神極不恭敬,甚至還對楊施咧了咧嘴。 楊施抬眼看去,就見合陽與昭惠轉過臉作壁上觀,柳貴妃則好整以暇地望著她,顯然不肯善了。 渾身仿佛被冰水浸透,楊施一字一字地道:“士可殺,不可辱,你休要如此猖狂!” 她今日,就撞死在飛仙殿,看柳氏如何向父親交待! 楊施滿腔熱血上涌,猛地起身要往柱子上撞,柳貴妃心知不妙,一聲驚呼還堵在喉嚨口,就見殿中銀光閃過,緊接著一泓血線噴濺而起。 尖叫聲中,清羽不敢置信地捂著脖子倒在地上。左側的跟班隨后倒下,正砸在他身上,將那蓬血濺得更高。 右側的跟班退后兩步,眾人才發現他脖子上竟嵌進去一柄銀叉子,正驚恐地瞪大雙眼,臉漲得通紅,喉中哬哬作響。 他顯然是被傷了氣管還沒死,只拼命掙扎,神情可怖,仿佛要擇人而噬。 這場景太過恐懼,尖叫的幾人一時連聲音都發不出,只瑟瑟觳觫驚恐難言。 滿殿死寂中,宋琢冰大步跨出,也不見她怎么動作,伸手就將那柄銀叉拔了出來。 下一刻,這多活數息的道士頹然倒地,仿佛一灘爛泥,再無響動。 宋琢冰手握銀叉,厲聲道:“清羽攜同黨行刺郡主,其罪不赦,爾等還不快請金吾!” 第59章 瓊林宴席 集萃殿內, 瓊林宴氣氛正佳。 寶華天子及左右丞相,并翰林院幾位大學士, 先后說了番勉勵勸誡的場面話, 最后由主考高象恭賀三百多位進士成為天子門生, 眾人舉杯謝恩, 方正式開宴。 狀元、榜眼和探花是殿試三鼎甲,桌案位置也相應靠前, 時時被幾位朝臣的目光掃過。好在為了防止新進士御前失儀,瓊林宴沒有以詩佐酒的習慣,典雅韶樂過后, 就到了品嘗宮中美食的休閑時光。 顧玉成放下心來,專注吃飯, 偶爾與身旁的鐘綸和江星漁聊兩句, 好讓自己顯得合群些。 他蒙天子青眼被取中探花,今天更得以直視天顏,忍不住就有些失望。 在他想象中, 寶華天子雖年過六十, 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衣食住行無不精細, 還有最頂尖的御醫天天護著, 怎么也得是個精神不錯的皇帝形象。哪知抬眼望去,就見這位天子老態龍鐘,眼下青黑,說話都透著氣虛無力。 毫不夸張地說, 呂老太太一個鄉下老婆婆到了這年齡,都得比寶華天子更有精氣神兒。 最讓他難以置信的是,瓊林宴這種恩榮新科進士的宴會,天子還帶了三位國師,分別是覺緣大師、了悟大師和張重陽,列坐天子兩旁,比左右丞相的距離還近。 顧玉成去年曾見過覺緣大師一面,對其活佛般的長相驚為天人,沒想到另外兩位也不差。了悟大師年事已高,眉毛純白眼神清澈,臉上皺紋稀少,要不是早早剃去三千煩惱絲,與時人推崇的“鶴發童顏”幾無區別。 張重陽則是茅山道士一派,天生雙瞳異色,一黑一灰,據說開眼后能見鬼怪神妖。他穿著道袍坐在天子身邊,因身材高大魁梧,氣勢凜然,宛如鐘馗降世,令人不敢逼視。 在這三位極具高人氣度的國師襯托下,寶華天子越發顯得老邁,唯有一身明黃勉強撐起威嚴。 皇帝真不是個容易職業……顧玉成暗自感嘆,面上笑意盈盈,慢條斯理地吃東西。 他發現江星漁好像對他有點意見,說著說著就想讓他作詩,這種場合不好爭論推脫,干脆占住嘴不說話,但凡開口就是夸獎御廚手藝。 江星漁:“……” 瓊林宴上怎么還有人光知道吃???庸俗! 顧玉成不知自己已被同年打上“庸俗”標簽,正小心夾起一塊雞髓筍。這道菜看似不起眼,跟炒雞塊兒似的,但吃起來又咸又鮮,非常美味,真不知是如何巧手烹制的。 他自以為低調吃菜,并不起眼,殊不知這瓊林宴上半數朝臣都在看他,只不過有人是明著打量,有人則暗里瞟一眼又一眼。 年少英俊,才高八斗,又家中貧寒,并無嬌妻美妾,這是多好的女婿人選??! 他們誰家中沒幾個女兒?就算女兒年齡對不上,還有侄女外甥女啊,必須得抓住才是。 說來還得感謝顧儀收了他做學生,自古同姓不婚,顧家首先就失了這東床快婿。換個異姓老師,哪能放過這般好學生? 幾位老大人的目光越發熱切,特別是右相,要不是場合不對,簡直想立刻將顧玉成收入門下。 擱在往常,顧玉成對這類目光非常敏感,但他跨馬游街的時候被滿京師人圍觀,不過是昨天的事兒,今天一時沒恢復過來,更想不到婚事上頭,只以為是朝臣打量未來同僚,想考察他們表現。 聽說有進士在瓊林宴上得罪上峰,被放到翰林院坐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幾年。他也不指望被人一眼相中大力扶持,起碼要落個不出錯才是。 這般想著,顧玉成越發坐得板正,正要再夾一筷燜魚,忽聽到有內侍高聲通傳,玄鶴子來獻九轉金丹。 天子大喜,忙說道:“快快有請?!?/br> 他手一動,身旁大太監方寬躬身退下,趨步相迎玄鶴子。 顧玉成抬眼看去,就見這位最后出場的國師身披紫色大氅,緩步而來,姿勢說不出的瀟灑優雅,雖說容貌不及另三位,仙風道骨的范兒卻頗足。 玄鶴子受寵數年,宮中宴會去過無數,并不怎么把瓊林宴放在眼中。他一路被引到天子近前,氣定神閑地道:“仰賴陛下洪福,貧道終于煉出九轉金丹,特獻與陛下!” 身后小童將紫檀木盒高高舉起,方寬上前接過,打開呈給天子。只見那金丹大如雞卵,色澤金黃中透著淺紫,隱約還有丹香漂浮。 天子深吸一口氣,頷首道:“有勞國師。紅云深處,九轉金丹,服此丹可得長生否?” 玄鶴子拂塵一甩,道:“此丹可延年益壽,令人七竅通靈。若要長生,則尚缺最后一味仙藥?!?/br> 不愧是要求上朝祈禱的國師,可真敢吹,什么七竅通靈,七竅生煙還差不多……顧玉成腹誹,心中對寶華天子的失望又添一層。 古往今來多少帝王,都是人老心不老,不甘心放棄滔天權勢富貴,一把年紀了開始求仙求長生,最終落個晚節不保。寶華天子更是未雨綢繆,從壯年就開始推崇僧道,怪不得看起來如此老朽衰敗,想必是服食丹藥的緣故。 這般想著,就聽那玄鶴子在天子追問下,矜持地闡述起最后一味仙藥,竟是要選一百個跟腳好的小童子,命其服食金丹和露水,三百天后取其血液炮制仙丹,方可助天子成就大道。 顧玉成:“……” 他生性穩重,不愛說笑玩鬧,更兼有寡母幼妹要養活,怕擔不起頂門立戶的重任,便時刻嚴格要求自己,從不敢松懈。這兩年幾番下場考試,又千里赴考,漸漸歷練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外很少表露情緒。 饒是如此,聽完玄鶴子這番驚世駭俗的鬼話,還是忍不住沉了臉。 什么食金丹易經洗髓,飲露水不染塵垢,真這么整下去,重金屬配寒涼水,幾個人能活過三百天?更別提十歲以下的幼童了! 顧玉成沉著臉,腦子飛快轉動。玄鶴子這般喪心病狂,顯然是有天子支撐的,看那表情,分明是動心了,巴不得馬上飛升成仙。 現在跟玄鶴子對上,就是逆天子的意,恐怕難以收場,但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罷了,左右相和幾位朝臣都在,輪不到他一個小小探花說話,還是靜觀其變吧,待宴會散了就去尋老師,說不得能出份力。 顧玉成勉強安撫住自己,準備一出宮就去顧家尋主意,然而沒等他放下這口郁氣,就見紫色的大氅高高揚起,那玄鶴子竟轉過臉看向他,高高在上地道:“貧道觀探花郎似有高見,不如說來聽聽?” 顧玉成:“……” 他深吸一口氣,長身而起,肅容道:“勞國師垂詢。高見不敢當,但顧某博覽群書,對僧道之學了解一二,愿為國師解惑?!?/br> 什么叫天意,這就是啊。 天意如此,他不能坐視不理! 第60章 迎頭痛擊 玄鶴子在四位國師中風頭最勁, 后宮還有個表妹做貴妃,不是那等消息閉塞的人, 昨天就把新進士打聽個遍, 知曉今科探花最是年少出彩, 游街時不知攪亂了多少貴女的心。 一個美名傳揚的年輕人, 家中亦沒有靠山,最適合拿來當靶子。 便是當場被他踩在腳底, 也不過令人感嘆一句“年少輕狂”,不會有人站出來為他撐腰。 是以進殿之時,玄鶴子就打定主意要拿顧玉成開刀, 趁機敲打其他進士,好將自己威勢立住。畢竟柳貴妃已得麟兒, 此刻正是在朝中多尋幫手的好時候。 萬萬沒想到, 這顧玉成竟大言不慚要為他“解惑”。 玄鶴子眼中嘲諷幾乎要溢出來,不屑道:“哦?貧道出生即皈依三寶,竟不知還有何疑惑, 要你這方內之人來解?” 一鼓作氣, 再而衰,三而竭, 他先唬住這黃毛小兒, 也算給對方個臺階,如若不識趣,就休怪他不客氣了…… 顧玉成微微一笑,朗聲道:“國師取一百童子血煉丹, 此舉乃是大大不妥?!?/br> 被玄鶴子盯上之前,他心中很是猶豫,但既然選擇了迎面對上,就沒有不痛擊的道理。這會兒顧玉成只覺心頭坦蕩,腦海清明,思路比下場作文章時還流暢:“遍觀滿朝文武,乃至天下道觀寺廟,如玄鶴子國師這般道法皆通,神連星宿之人,能有幾何?” “國師自九逍而來,歷塵世而入道,有能為天下知。聽聞一餐一飲,都受四方供奉,一行一步,皆踏北斗天罡。竊聞修道之人,達到國師這般境界,可成就琉璃之體,清靜無垢,肝膽透徹如水晶?!?/br> “想必國師的血,每一滴都是精血,比那凡俗小童,何止純凈百倍千倍?與其費心挑選,不知何時才能找齊一百孩童,還要等三百日之后再行開爐,不如請國師以己身之血,成就不世仙丹,如此才不辜負陛下對國師的殷殷愛重?!?/br> 顧玉成這番話一氣呵成,說得義正言辭,玄鶴子卻只覺每個字都化作利劍,狠狠扎進他心口,一時氣得不知說什么好,只臉色發黑,怒道:“你,你!” 枉他聽了開頭幾句,還以為顧玉成要耍讀書人的把戲,明貶暗褒向他投誠,真是……呸! 呸呸呸! 顧玉成又對他笑了笑,仿佛多么善解人意似的,道:“國師可是已經娶妻生子,覺得自己血液不純?顧某以為,可以多服金丹,常飲露水,想那凡俗小童都能洗精伐髓,國師更是不在話下?!?/br> “國師如不放心,也可娶九逍派仙子,再生一個玲瓏孩兒。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國師的骨血,肯定更加純凈,與俗世之人不同?!?/br> “況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不過二百天罷了。先找百名小童,再行蘊養,就需要三百日,倘若中間有哪個頑皮生事,不肯老老實實吃金丹喝露水,躲過旁人偷嘗些五谷雜糧,你將來煉丹不是功虧一簣?” 玄鶴子:“?。?!” 天底下怎么有這般陰狠惡毒之人? 非但拿他當供血的藥引,竟連他兒子都算計上了! “噗嗤?!?/br> 不知是誰偷笑出聲,又迅速收斂。 這笑聲仿佛一記耳光抽在玄鶴子臉上,他向來以世外高人自居,在朝堂民間聲望日隆,今天竟當眾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眼下生嚼了顧玉成的心都有。 奈何這一番諷刺辛辣至極,偏偏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玄鶴子根本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將拂塵一甩,怒聲道:“九轉金丹是何等奇珍,豈容你一個黃口小兒置喙!” 顧玉成故作驚奇:“國師此言差矣,不是你觀顧某有‘高見’,特意詢問的嗎?” 玄鶴子一噎:“……” 顧玉成不等他開口,繼續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顧某不才,蒙天子青眼取中探花。雖然對煉丹術不甚精通,為臣之道卻時刻牢記?!?/br> “昔年有國手為王煉器,以身投熔爐,方得稀世奇兵,削金斷玉無堅不摧。更有忠勇之將,兵敗后剖開肚腹,以己身為棺槨,為其主盛放肝膽。顧某以為,這才是真正的為臣之道,忠心耿耿,性命為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