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打濕上好的桃花箋，和進墨色中，暈成數團深淺不一的烏云。

    謝知真滿腹委屈，邊寫邊哭。

    若是當時嫁予旁人，便是夫君叁妻四妾，風流成性，她也只能捱著。

    她自小就知道，這是身為世家女子，所無法擺脫的宿命。

    堅貞隱忍，賢淑大度，將畢生心血獻于后宅，與諸多姐妹和睦相處，再將嫡出庶出的孩子們一視同仁地撫育成人，贏得人人贊頌的好名聲，這便是她中規中矩又乏善可陳的一生。

    可唯獨對他，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顧姐弟身份、不懼千夫所指招惹了她，為她出生入死，對她胡攪蠻纏，強行占去她所有的注意。

    愛她敬她，護她寵她，讓她適應親密無間的相處模式，讓她重燃“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妄想期待，讓她牽腸掛肚，但凡有一日見不著他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也因此，她受不了他赤金般的心意中摻雜半點兒渣滓，受不了他無數遍描畫的相依相守的未來中，出現另一位女子。

    她要在還有力氣離開、還有意志抵抗的時候，忍痛割舍這段孽緣。

    謝知方又灌了一肚子的酒。

    他踏進正院之時，月華如練，銀河垂地，已是夜半叁更時分。

    手里拎著半壇子酒，金冠束著的長發有些凌亂，一縷碎發散于額前，不顯頹唐，反添俊美。

    衣裳上也浸滿了酒氣，他打了個嗝兒，暗沉沉的眸子掃過正房，見廊下空無一人，兩盞紅燈籠將滅未滅，茍延殘喘，屋子里的光線也頗為黯淡，不由撇撇嘴，站在院子里發酒瘋：“伺候的人呢？都死了嗎？欺負我jiejie好脾氣，我可不是好相與的！惹惱了爺，一頓鞭子抽得你們哭爹喊娘……”

    他的嗓門又高又亮，嚎了半日，卻無人理會，就連母雞公狗，也未驚起半只。

    謝知方自討沒趣，摸了摸鼻子，腆著臉走上前敲門，這時倒換了副口氣，帶著十二分的討好：“jiejie可睡下了？這起子新買的小丫頭委實不像話，我瞧著枇杷和青梅近來也張狂了不少，動輒對我使臉色，沒大沒小，不懂規矩，長此以往，如何伺候得好jiejie？jiejie放我進去罷，前幾日的事是我錯了，這便進去給你賠個不是……”

    額頭抵著門框，他喋喋不休道：“jiejie泡過腳沒有？而今春寒未消，沒我暖腳，想必睡不安穩。我新學了幾招按揉xue位的法子，可以暖宮活血，強身健體，jiejie給我個機會……”

    “吱呀”一聲，房門從里面開啟。

    迎著弟弟驚愣的表情，謝知真腫著雙桃兒似的眼睛，聲音卻還鎮定，道：“進來說話?！?/br>
    謝知方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跟進去，驚疑不定地不住打量她含愁帶怨的臉，想碰又不敢碰，低低問道：“jiejie這是怎么了？為何哭成這樣？是……是還在生我的氣么？”

    還是……依然在想念她臨安的情郎？

    “阿堂，你方才去了何處？”謝知真背對著他，玉手輕撫那封浸透淚水而顯得皺皺巴巴的信箋，打算再給弟弟一次機會。

    謝知方眼神閃爍，因著心虛，鬼使神差地扯了個謊：“還能去哪里？在林大人家聽了半日的戲，今日這戲班子倒不錯，文戲武戲樣樣精通，和長安的洪福班比起來也不差甚么……”

    “是么？”謝知真自嘲地笑了一聲，心灰意冷，嬌柔的嗓音中蘊含許多苦澀，“阿堂，你來，我有東西給你?！?/br>
    “給我？”謝知方受寵若驚，忙不迭湊到她跟前，接過信箋，表情中帶出幾分輕松，“jiejie這是……給我寫了信？有甚么話不能當面說，仔細累著身子，傷了眼睛……”

    話音戛然而止，他傻呆呆地看著當頭叁個大字，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白光閃爍，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謝知真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涌出的淚水，啞聲道：“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明日便離了此地，咱們……往后還是做姐弟罷?！?/br>
    饒是已然有了心理準備，謝知方還是沒有料到，天塌地陷的一日來得這么快。

    她終于受夠了多疑兇戾的他，為靈堂那夜的妥協而感到后悔，對方方面面都無可指摘的裴景山念念不忘，打算徹徹底底地拋棄他。

    而他做為她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在這一刻，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謝知方的聲音終于在昏暗的空間中響起，語氣倒罕見的心平氣和，甚至有些輕飄飄的，仿佛怕嚇著她：“jiejie……真的要休我嗎？你想好了嗎？”

    見他如此冷靜，謝知真松了口氣，卻又更加難過。

    他果然沒有表現出的那樣在意她。

    “嗯?！彼p輕點了點頭，又糾正他的措辭，“不是休你，是和離?！?/br>
    “哦?！敝x知方呆呆地應和了聲，頓了好一會兒又問，“jiejie要去哪兒？帶夠銀子了嗎？”

    他摸索著從腰間拽了枚玉佩下來，硬塞到她手里，道：“寶豐錢莊各大分號的掌柜都認得這個，jiejie收好，若是短銀子，自去錢莊提。里面約摸有一百萬兩銀子，若是不夠，你再使人送信給我?！?/br>
    “不用……”謝知真待要推卻，卻拗不過他，只得暫且收下。

    她抬頭看著弟弟紅通通的眼睛，微微嘆了口氣。

    能夠好合好散，總比日漸離心的強。

    “阿堂，你照顧好自己，無需掛念我?！彼斐鲇袷置嗣艿艿哪?，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肌膚燙得厲害，“無論何時何地，我總是你jiejie?！?/br>
    親情難以割舍，她也不忍心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她提起長裙往外走的時候，guntang的懷抱忽然從身后緊緊貼上來，兩只手用力抱緊玉肩，箍得她生疼。

    他粗重的呼吸響在耳側，猶如受了重傷、不住吸氣的野獸。

    “阿堂？”謝知真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感覺到每一塊皮rou都緊緊繃著，柔聲安慰，“不要這樣，我打算先去外祖家住幾日，再回長安久居。我答應你，無論到了哪兒，都會第一時間告知你，你若是想找我，總能找得到，好不好？”

    她哪里是去外祖家，分明是要與裴景山破鏡重圓。

    回長安久居，是要帶著情郎拜見謝夫人，在長輩面前過個明路罷？

    那接下來呢？和那人雙宿雙飛，成親生子？

    “可我一刻也離不了jiejie，一睜開眼睛便想看到jiejie，這該怎么辦呢？”謝知方的聲音似笑似哭，透著令人心碎的可憐。

    趁美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之際，一只手忽然探至玉頸之后，穩準狠地點了睡xue。

    謝知真毫無防備，軟軟靠進弟弟懷里。

    謝知方的眸色不知何時已經轉為徹底的赤紅。

    他定定地看著jiejie昏睡的臉，片刻之后將她攔腰抱起，踏著虛浮的腳步，走向還未一同躺過的新床。

    抬腳在床下的暗格處輕踢兩下，只聽“咔嚓”一聲，床內側的墻壁往兩側分開，露出條深不見底的密道，內里別有洞天。

    “我本以為……”謝知方低下頭，依戀地在謝知真鬢間蹭了又蹭，貪婪地嗅了口她身上的雅致香氣，“永遠用不到這個的?！?/br>
    可她無情地丟棄了他，他破罐破摔，再也沒甚么好顧忌。

    腦海里最后那根弦，徹底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