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一群白鴿飛過去,翅膀扇動氣流,
云蓁出門一路小跑到小區西門,黃狗臥在草叢中警惕地看著她一路跑過來,云蓁蹲下和它對視,黃狗盯了她一會兒就挪開了目光,趴得舒舒服服的,瞇起了眼,云蓁輕聲對它說:“要下雨了,你快躲躲吧?!?/br> 它自然是聽不懂的,巋然不動,云蓁抿嘴哂笑一下,跑出了門,她攔了一輛出租車,胸腔處像揣了一只小鳥,一直在噗通噗通地跳動,像要飛起來。 司機從后視鏡看她,搭訕道:“這么早就去學校???” 云蓁輕輕“嗯”了一聲。 這條時間線和這個空間里的林澗松會是哪一個呢? 云蓁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等待一場準備了很久的考試成績,心里知道結果應該是挺好的,但總是害怕出意外,是一種惴惴不安的向往。 云蓁下了車,烏云咆哮著席卷而來,遮天蔽地,她猶猶豫豫地又一次站在了林澗松家門前,天空黑得像是在傍晚。 伴隨著傾盆而下的大雨,云蓁敲響了林澗松家的大門。 * 林澗松睜開眼,撈過床邊的鬧鐘對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才五點鐘。 他一整晚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醒一回,每次醒來都像是從一層地獄里奮力爬上來,他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云蓁在他面前翻身跳下去的樣子。 明明知道這條時間線上的云蓁確實是沒辦法挽回了,他還是不停地在想,如果當時沒有愣神,如果能抓得再牢一點,如果直接就把她拖抱下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這個詞,是這世上最難得到的東西。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家,直挺挺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的到來,如果他的猜測沒有錯,他現在和云蓁已經在不同的時空了,他倒回了一切即將發生的那個六月二十四日,那個時候,云蓁滿身都是決絕的死意,而他也將被巷口瘋狂而來的卡車撞死。 如果他們的時間仍然停滯著不斷卡帶,那明天他將再一次經歷這一天,今天的云蓁已經跳下去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等第二個今天的到來,攔下她。 如果這個循環還存在的話,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這個“如果”之上。 他半夢半醒,做著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夢,他夢到他們在海里不停地游,海面上都是霧氣,四周只有五顏六色的漁船的燈,云蓁眼睫濕漉漉的,他們不知疲倦地向前游,直到一個瞬間,他轉身發現他一直抓著的是云蓁的衣袖,她早就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他和她的衣服在海里浮浮沉沉。 他大聲叫她的名字,突然之間被一條魚咬住了褲腳,他毫無反抗地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海底,一踏上海底綿軟的細沙,他就像沙漏里的沙一樣被傾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襟危坐在教室里,抬頭看去,坐在教室前方的云蓁馬尾又黑又亮,她頭發很多,發質細軟,林澗松還記得它們的觸感,冰冰涼涼。 云蓁站起身回頭看了他一眼,無聲地對他說了兩個字,就又一次翻過教室的窗臺跳下去了,尖叫聲響起來,他坐在座位上,整個人都像琴弦一樣顫抖著,他起不了身,全身都像是被鋼筋焊住了,他在恍惚之中解讀了她的唇語,她對他說:“再見?!?/br> 同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把他從鋼筋鐵架中解放出來,他急不可耐地站起來,只邁出了一步就一腳踏空又站在了一間屋子的客廳里,空氣中都是燒香的味道,他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姥姥,今天想吃豆腐腦和油條?!?/br> 他走進去,看到小小的云蓁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年輕一點的姥姥笑著打開窗:“好,快穿衣服,我帶你去買?!?/br>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她眼里都是姥姥,是完全的信任和依賴,早晨的陽光和空氣撲面而來,云蓁看到了他,她笑起來,嘴角的小酒窩若隱若現。 他也牽起嘴角,沒等他完成這個笑容,下一瞬他就被從虛空中拽出去,云蓁拽著他奔跑在山頂的草叢里,野草扎著他的腳踝,他看著身前的她跳動的長發,她回過頭,林澗松聽到她說:“下一個春天帶你來這兒放風箏吧?!?/br> 他在一個又一個夢里不斷穿梭,一層又一層的空間綻放開來,他和她在星空下聽歌,在深海里嬉戲,他們靜靜地熬夜等曇花開放,他們養了一只叫珍珠的黑貓…… 他的夢像一層層洋蔥一樣,他越剝越深,到了最后一層,他趴在學校天臺的圍墻上,看到云蓁倒在血泊里,她睜著眼睛,嘴一張一合,她在對他說:“救救我——” 林澗松大汗淋漓地翻身坐起來,又看了一眼鬧鐘:六點鐘。 他起床,焦慮地收拾好書包,一路心神不寧地來到了學校。 來得早,教室里沒幾個人,鄧老師溜達進來,看到他愣了一下,走過來問他:“今天不是去看你爺爺嗎?” 林澗松勉強笑了一下:“下午再去?!?/br> 鄧老師點點頭,正要走開,林澗松叫住他,猶豫地問道:“老師,云蓁她今天,沒請假吧?” 鄧老師一頭霧水,但還是說:“沒有吧,她沒和我說呀,怎么了?她今天不來?” 林澗松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道:“就是隨便問一問,沒事的,老師?!?/br> 鄧老師又溜達著走了。 林澗松一直緊盯著門口,云蓁進來了。 他有點恍惚,她和往常沒有任何不一樣,他看著她坐在座位上,掏出書本,塞好書包,看著她細白的手指撥弄了幾下頭發,她的同桌跟她說了幾句話,她側耳聽著,好像回應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他就這樣一直看著她,第二節課下課鈴一響,他馬上站起來,桌椅叮哐一聲頂出了聲響,老師和同學們都看向他,他尷尬地一俯身:“老師再見?!?/br> 大家都笑起來。 林澗松看到云蓁放下筆站起來,隨著人流走出教室,他緊緊跟在后面,他們在洶涌而下的人流中逆流而上,艱難地擦過一個個肩膀,到了天臺。 云蓁渾然不覺身后還跟著他。 她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 林澗松覺得心臟在一抽一抽的發痛,一根神經一路連著他的手通向心臟,手上某個地方像針扎一樣,一下下發痛,心臟也跟著痛。 他關上天臺的門,上前一把拉住云蓁的手。 她一個激靈,這才發現他,像是從夢里剛醒過神。 她的眼睛真美,像他夢里他們一同看過的那片璀璨星空。 他艱難地開了口:“別跳?!?/br> 這句話像是咒語一樣,把她整個人激活了,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她眼里什么情緒都沒有,林澗松想起家里吳貞曾經玩過的一個布娃娃,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可是里面是一片死寂,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她什么也沒說,就只是看著他。 林澗松舔了舔嘴唇,嘴唇上裂開的干皮劃過他的舌尖,礪礪發痛。 “別跳?!彼穆曇衾餄M是哀求。 云蓁看著他,很久,她才開口:“林澗松,人活著只有一次機會,你不能替我做決定,死或者不死,應該由我自己來選?!?/br> 她后退了一步,林澗松上前死死抓住她的雙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我不能讓你跳下去,跳下去就什么都沒有了?!闭f到后面,他的尾音在顫抖。 云蓁停滯了幾秒鐘,突然奮力掙扎起來,她使勁想要拽回自己的手,林澗松怎么可能給她這個機會,林澗松半拖半抱地把她拉向天臺的另一面,她徒勞地又拉又拽,她被他拖抱到離天臺最遠的墻邊,把她的背整個按貼在墻上,壓住她的腿,他像一張網一樣,整個人覆上去蓋住她。 云蓁動彈不得,全身都被他籠罩住,她瘋了一樣拼命掙扎,她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把面前的他掃了一遍,下一秒,她舉起被他禁錮住的手,狠狠地沖著他的胳膊咬了下去。 她咬得滿口都是血,林澗松疼得額頭滲出汗來,卻仍然死死抓著她,不讓她逃開,半分鐘過去,云蓁松了口,她的嘴唇上涂滿了鮮血,“你放開我!”她崩潰地大聲喊道,“我活不下去了,你不要管我,我真的不行了,我活不了了,你放開我吧……” 說到后來,她哽咽著哭了出來,一直在喃喃自語,“求求你了,你讓我死吧,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們癱倒在地上,林澗松緊緊抱著她,她抓著他的衣襟,難受得一直在喘粗氣,反反復復對他說:“我受不了了,你放開我……” 林澗松一下一下撫著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撫著她,他把她死死按在懷里,壓住她的腿,不讓她有機會站起來,而云蓁經過剛才的掙扎以后,好像耗盡了所有力氣,她漸漸安靜下來。 “你怎么知道?” 他的肩膀濕了一片,他聽到她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他不敢放開手,索性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另一手攬住她的腰,不讓她有逃離的機會。 “因為我喜歡你,我一直在注意你,我看到你情緒不對勁,就跟上來了?!彼麤]有回頭,也貼著她的耳朵回答她,“幸好這次救下你了?!彼?。 她好像一下子被他震住了,她的額頭抵著他的肩膀,半晌,她才悶悶地開口:“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久了?!?/br> “為什么是你?”她嘆息著,聲音像是從深海里飄出來。 “必須是我,也只能是我?!?/br> “那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活下去?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我是個懦夫,我承受到極限了?!?/br> “我和你一起,我陪你,我陪你好好地活?!?/br> 云蓁悶不作聲,他們貼得很近,聲音也仿佛不分你我了,“你陪不了我,每個人只能自己走?!?/br> “別人可能是這樣,我們不是,我們是必須要一起走的,我和你,我們是注定的?!?/br> 云蓁不響,半晌,她哭出聲來:“你為什么要攔我,為什么是你,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為什么偏偏是你……” 林澗松撫著她的背,他看見金色的陽光照在云層上,天空碧藍如洗,一群白鴿飛過去,翅膀扇動氣流,掀起一陣陣小型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