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這是一雙毫無畏懼的眼睛,像雪地里
小mama的家,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簡潔。叁室一廳的房子,小孩好像已經睡了,關著臥室門,小mama打開冰箱,遙遙問她:“橙汁還是可樂?” “可樂?!?/br> 云蓁環視著房間,黑色的沙發,白色的茶幾,整個屋子幾乎沒有另外的顏色,沒有毛絨玩具,也沒有亮色的家具,看起來很冰冷,沒什么煙火氣。 一看就是云廷山的風格。 云蓁手里被塞進了一罐冒著冷氣的可樂,她拉開拉環,褐色的液體冒著泡泡翻上來,小mama遞給她幾張紙,云蓁機械地擦一擦手,仰頭一氣灌下去半罐。 小mama忖著她的神色,猶豫地說:“你在省實驗上學嗎?” 云蓁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 “那早點睡吧,明天你還要上學呢?!?/br> 云蓁不答,反問她:“你一個人住嗎?” 小mama看上去有點遲疑,但還是回答她說:“我有個孩子,我和他一起住?!彼雌饋磉€有話想說,但她咬了咬嘴唇,沒有繼續開口。 云蓁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是什么,她沒心思再去問了,她坐在沙發上,突然有種很荒謬的感覺,她怎么會在林澗松死了的這天晚上坐在云廷山的情婦家的沙發上,還能非常平靜地和她交流,這個世界變得好奇怪。 可樂罐身上液化的水珠流下來,云蓁突然放下易拉罐站起來:“打擾你了,我走了?!?/br> 小mama有點驚慌地站起來攔她:“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到底有沒有明天還不一定呢,去哪都是一樣的?!?/br> 云蓁的話讓小mama很茫然,但她聽出了云蓁語氣里的頹然和絕望,她拉住她,云蓁的手腕細骨伶仃,皮膚冰涼,她低著頭又被她按在沙發上,神色懨懨,睫毛低垂,看著像是被抽去了生命力,人是坐著的,但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去再也醒不來。 海浪一樣的憐惜涌上來,她握著云蓁的手腕,摸到一點凸起的rou痕,她翻過她的手,看到一條暗色的疤痕,小mama有點生氣,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生氣,這股氣來得毫無緣由,毫無道理,她問她:“這是怎么了?” 云蓁頭也不抬,非常疲倦地說:“不是我割的,挨打留的疤?!?/br> 小mama有點赧然,隨即更大的氣憤淹沒了她:“你爸媽打的?” 云蓁突然覺得好累,她抽回手腕,向后攤靠在沙發上:“是啊,不然還能是誰呢?!?/br> 小mama不說話了,過了好久,她才問道:“你經常挨打嗎?” 云蓁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她閉著眼,長而密的睫毛像翕動的蝴蝶翅膀,她的聲音脆弱而冰涼,她有一把非常甜蜜的嗓音,像檐下一敲就碎的冰凌,她說:“家常便飯吧,習慣了就好了?!?/br> “其實我也經常挨打,打到后來我受不了了,就跑了?!?/br> 云蓁睜開眼,看到她神色輕松地繼續說:“我家里很窮,有五個孩子,我行二,還有個大姐和兩個meimei,一個弟弟,大姐嫁人了,四妹學習好,性子好,挨的打少,叁妹不喜歡上學,早早就出去打工了,掙了錢都給家里,自己只留一點點。我呢,想上學也沒錢上,只能每天帶弟弟?!?/br> 云蓁不說話,靜靜地聽她說,小mama看起來絲毫沒有因為這些往事困窘的樣子,“我爸很重男輕女,農村人嘛,非得要個兒子才行,我媽生孩子落下了病根,太重的活都干不了,大姐嫁人以后所有的活就都是我的了。我們幾個姐妹都是從小挨打長大的?!?/br> “小時候他喝醉了酒,回來就罵天罵地,罰跪,我們幾個膝蓋都不好,都是小時候跪的,冬天往那么涼的水泥地上一跪就是大半夜,他心情不好就拿那種掃院子的秸稈扎的大掃帚打我們,一掃滿腿的紅印,又辣又疼?!?/br> 云蓁低著頭,小mama抱著一個靠枕,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明明客廳里就她們二人,她的聲音卻像是從異空間里傳來的一樣。 “四妹嘴甜又會躲,挨打不多,逐漸的就膽子大了,有一回她和弟弟搶一個香蕉,我爸回來看到馬上一腳踹過去,從凳子上踹到地上,然后就又是拳頭又是腳,四meimei抱著頭大聲哭大聲喊,越打越哭,越哭越打,我看不過去攔了一下,被一腳踹在肚子上,半天喘不過來氣。晚上四meimei抱著我偷偷的哭,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須要跑了,不然真的活不下去?!?/br> 云蓁輕輕問她:“那你mama呢?” 小mama苦澀一笑:“她?她只顧著自己不被打已經不錯了,裝看不見就行,她攔了也得挨打?!?/br> 她頓了頓,又說:“我覺得她應該是得病了,有抑郁癥了,后來有一天我做早飯,飯好了去叫她,叫不來人,進屋一看才發現她拿褲腰帶把自己吊死了?!?/br> 云蓁睜大了眼睛,小mama看著她笑一笑:“晚上吊的,我爸喝醉酒睡在外面沒回來,發現的時候她都硬了,嘴都合不上了?!?/br> “后來呢?” 小mama緊緊抱著那個抱枕,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后來啊,后來我就跑了?!?/br> “我媽死了以后我爸喝酒更多了,平常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五弟,我攢了好久的錢,還記得一共是五十叁塊零八毛,有一天晚上他喝酒去了很晚都沒回來,我就拿著這些錢跑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br> “那他們呢?” “誰?你說我五弟和四meimei?四妹在鎮子里上學,她又聰明又討人喜歡,老師都喜歡她,湊錢給她交學費,我爸不讓她上學,好幾個老師一起去找他,勸他,不用他掏錢,他們供四妹上學。我走了她也能好好長大,考個好大學,出人頭地?!?/br> “你弟弟呢?” “他?他我就不管了,從小有樣學樣,拿我們姐妹幾個當仆人,我又不是他爹媽,輪不著我管?!?/br> 小mama在和云蓁第一次遇見時不太一樣,她語氣很平靜,聽起來也沒有太多的仇恨,非常坦然,像是在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講一個故事。她臉上依然時常有種天真又稚拙的神情,這讓她看起來非常柔軟又獨具親和力。 云蓁不記得上次有沒有和她說這么多話,上次她們好像都沒怎么說話,只是坐在一起發發呆,吹吹海風,曬曬太陽而已。 小mama也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 她的故事還沒講完,小mama接著說:“我覺得我爸應該已經死了?!?/br> 云蓁輕聲問她:“你怎么知道?” 小mama靠在沙發上,抱著那個抱枕,神情看起來有點晦澀:“我逃走的那天晚上是冬天,月亮很亮,也很冷,下了厚厚的雪,我聽到一個溝渠里有聲音,就過去看了一下,好像是我爸?!?/br> 她咬了咬嘴唇,再開口時,又恢復了坦然:“我看著那個帽子很像他,是個醉漢,喝醉了酒睡到溝渠里,看起來好像摔了一跤。我沒往他跟前去,要是把他送回去我就再也逃不了了,我只看了一眼就跑了,那樣冷的叁九天,我們村好幾個人都是喝醉酒凍死在外面的?!?/br> “他應該死了,他要是沒死的話,跑遍了全國都會把我抓回去,可是到現在都沒人來找我,所以我覺得他早就死了?!?/br> 云蓁也笑了笑:“那他是不是罪有應得了?” 小mama問她:“你不覺得是我害死了他?” 云蓁說:“怎么會是你?自己喝酒喝死了,跟你有什么關系?” 小mama看著她,看了很久,云蓁也很自然地讓她看,小mama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有什么魔力?我才見你第一面就和你說這么多?!?/br> “可能我們在另一個空間里見過吧?!痹戚枵f的是真話。 “有可能,那我們可真有緣?!?/br> 確實有緣,你想象不到的有緣,云蓁腹誹。 云蓁被小mama安排到書房,她給云蓁開足了冷氣,又給她蓋上一條厚被子,仔仔細細掖好被角:“不開心的時候就裹到被子里,睡一覺就好了?!?/br> 云蓁閉上眼,聽著她關了燈,輕手輕腳出去,房間門咔噠一聲。 潮水一般的困意襲擊了她,不管明天是什么樣,先睡覺吧,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早晨五點半,云蓁睜開眼。 毫無懸念的,她又出現在她的房間。藤蔓狀的頂燈在晨光里微微發紫,云蓁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昏頭昏腦地坐起身來,一看時間,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 她突然心跳得很快,她起床穿衣,焦慮地洗漱,李素君也醒了,倚在衛生間門口看著她擦臉,云蓁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把她當做空氣,李素君顯然沒有被這樣無視過,在她開口的前一秒,云蓁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再不讓開我就要遲到了?!?/br> 這是一雙毫無畏懼的眼睛,像雪地里的孤狼,李素君被她這么看著,不自在地移開眼去,像被蜇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退縮了。 她眼睜睜看著云蓁出門而去,門框上的中國結晃動著靜止下來,她還有點茫然,云蓁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云蓁的眉眼長得像云廷山,被她那樣看著,李素君突然困窘又羞愧,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云廷山對著她拋卻自尊的苦苦央求不耐煩的樣子,他無動于衷又冰冷,云蓁剛剛看起來非常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