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黑_第93章
上一個女人神色委頓,臉色蒼白被從緊逼的雙門中推出。 想到下一個遭罪的就是家姐,黎雪英緊緊掐住單號的手幾乎要把紙張擰破。 他轉身,不過通個電話的時間,剛才冗長長廊下的金屬椅上還坐著的纖細身影已不見去處??湛杖缫?,只剩下走廊頭頂的白熾燈飛快閃爍了一下,配合著護士不耐煩地重復叫喊在走廊中陣陣回蕩。 黎雪英一人站在凄凄慘慘的婦產走廊中,好一陣才緩緩彎腰,坐在剛才家姐坐的位置上。椅子還溫熱,人尚未走遠。他并應當起身去追,好讓她順利打掉腹中胎兒,難免她后半生伶仃辛苦,斷絕榮華富貴。 婦產科手術的門開過又合,合過又開,形形色色的女人來過又走,送進去的是一條鮮活生命,離開時肚子空空再無累贅。誰知那些尚未鉆出母胎的嬰兒,是否還有輪回轉世機會? 是否真正存在所謂的彼岸? 黎雪英攥緊call機,此刻固執地只想等一個電話。他神態專注,泫然欲泣,旁人看去,仿佛這通電話是他頭等人生大事。 天色不知不覺黑暗,紀耀卻始終再未來過電話,黎雪英神情木然,忽然回魂,起身搓了搓自己的臉,用力拍兩下好醒神。 他等不到邢默的消息。再一次。 五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每一分鐘仿佛都是折磨,朝夕間,此刻他恍如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細小單薄的少年坐在床上,面前擺著一只Call機,惶惶然不知在等誰的電話。是再也不會歸家的阿爸,還是再也不會站在陽臺下的愛人? 他再次失去他。 尖銳的疼痛此刻才遲遲襲來,瞬間刺穿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 有人的雙腳卻及時出現在黎雪英低垂的頭下,一只有力地手摸著他的指尖攀爬上去,如藤蔓,像似某種動物般的依存。到最后,宛如確認一般順著他的肩,他的耳根扣住他的后腦。 黎雪英隨這只手的力度而逐漸抬頭,模糊的視線中,他仰起頭終于望見邢默的臉。 上帝終于有一次肯聽到他的懇求,將他人世間惜存的那份溫度歸還于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瞬間如夢初醒。那只手忽然用力,將黎雪英狠狠押入懷中,甚至不怕壓住傷口:“對你不住,讓你久等?!?/br> 這一次,一句話的重量已重過任何一次過往的承諾。 一個鐘頭后,黎雪英最終沒能離開醫院,他打電話再三叮囑紀耀保護好他家姐,才放心轉身面對床上的邢默。夜里,風和雨又斷斷續續開始,兩人都像被困在寂靜的醫院,誰也沒說話,仿佛一切就這樣結束,如此沒有實感。 黎雪英打算出門為邢默買粥,邢默卻忽然扯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我去去就回?!崩柩┯⒌吐暫逅?。 邢默卻搖頭,指了指身旁的椅:“阿英,你坐下,我有話同你將?!?/br> 黎雪英猶豫片刻,終究坐在他身旁,那只手還被邢默握在手中,在他逐一揉搓冰涼指尖的動作中漸漸回暖。 “有件事,我想我是時候話與你知。并非是我刻意隱瞞,而是當時我也不過知道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真相,也是在今日我才得知?!毙夏f著話,卻并不抬頭與黎雪英對視,他專注地望著手中那只青白消瘦的手,忽然有些難受。頭頂的呼吸平靜,他知道黎雪英在聽,“在我柜子剛拿回來的包中,有一份文件。噓,你不必過去拿。在你翻開之前,我更想親口告訴你?!?/br> “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我帶你拜訪過楊守謙楊伯公?” 黎雪英點頭。 “那時你的情緒一度失控,因為猜到馮慶對黎鵲的仇恨八九不離十。那意味著他無論如何都會對黎鵲下手,而你無能為力?!?/br> 不論過去多久,重翻開皮rou的舊傷總令人感到不適。邢默感到手中那被自己撫平的五指輕微抽搐,是不自然彎曲一下。 “我接下來的話會讓你不好過?!毙夏鹧?,湊上前親了親黎雪英的鼻尖,“馮慶二十歲出頭便入駐九龍城寨,又或許之后他擅自更改歲數,現在已無從查證。因為,那之后幾年馮慶遭遇一場變故,消失過一整年,后來他改頭換面回歸,從頭到腳除去身高,再沒有一分一毫像曾經的人?!?/br> “這些你如何得知?” “我有我的辦法,阿英?!毙夏滩蛔∮执炅藥紫率终浦虚_始冰涼的手指,繼續說道,“在我隱隱確認某件事后,我逐一求證了當初尚且算知道這件事的幾人,得知在馮慶發生這番變化前,曾有個拍拖對象。更準確地說,是未婚妻?!?/br> “他當初那場變故令他差點命喪黃泉,而據這一切都是為一個女人??赡莻€女人也在他消失后,隨著一同消失。一年后馮慶重出江湖,那個女人卻沒回來,她最后一次以旁人所知的身份亮相,便成為了你父親的妻——” “你的mama?!?/br> 第六十二章 真實 黎雪英驟然睜大雙眼,好半天沒能回神。他細細打探邢默,仿佛想從他身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去證明謊言,或哪怕丁點的不確定。 可是沒有,邢默自始至終不逃避地直視黎雪英雙眼,并且更為用力攥住他的手,好不讓他抽離。 本身就白雪得不見血色的臉,此刻更為蒼白,幾乎令人懷疑他下一刻就要倒下。 黎雪英深吸一口氣:“你……你是說我媽……” “黎太太,曾經是世家女。就算不嫁給黎鵲,也絕不當與馮慶這等人有糾纏。但或許,恐怕事情未必是我們想象。如果這份資料上說的都是真話,黎太恐怕當初同他是真心實意?!毙夏瑥恼眍^下抽出一份檔案,交到黎雪英手中。 黎雪英當然認得那份檔案袋,他自小就在父親的手上見過無數次,知那是警務司專屬的檔案袋,只會用來裝警務司自己人的資料。 他本以為邢默不過隨手找了份檔案袋,但在抽出紙張的瞬間,黎雪英狠狠愣住。 照片上的人,的確絲毫沒有馮慶如今的神態,他看上去二十多歲左右,朝氣,年輕,甚至有些正氣,正笑著看向鏡頭。而他一身警服,頭上戴著警察帽,顯出幾分少年的剛正不阿。只是那副容貌,實在難以看出與馮慶有絲毫想通,若說一定有什么歲月留下的痕跡與證據,大約是目光中一抹狂驕,不減當年。 但黎雪英知道,多年前的馮志奇,同如今的馮慶,心恐怕再無共同之處。 “他曾經在未進入九龍城寨之前,是警務司成員??瓷先ツ贻p,沒有讀大學。他高中就靠提拔進去,等進入九龍城寨時,他已經在警務司三年有余?!?/br> “什么意思?”黎雪英連聲音都有些變調。他接著往下看,終于在看到他的絕密檔案時瞳孔驟然放大。 “他同當年的三名警務司臥底,潛入九龍城寨,成為最年輕的臥底之一。意思即是說,在此之前,馮慶并非如我們所了解,是自小就成長在九龍城寨的人。從開始的開始,他曾經是警方的線人。他在九龍城寨搜羅情報,贏得信賴,搜刮**,一呆就是七年指久?!?/br> “七年,我不知這其中多少故事可以被一筆帶過,但是最終你母親選擇你父親時,馮慶已徹底墮落?!?/br> 茶粉色的瞳仁盯住邢默漆黑的瞳仁,有些迷茫地空洞。 “馮慶這根埋伏了七年之久的警方黑道臥底,在那一年遭受自己愛人的放棄和背叛時,徹底投入黑暗中去,叛變了?!?/br> 馮慶十四歲時雙親喪命,死于黑道人手中。后得遠親家的撫養長大,順利念完高中。之后馮慶報名警察培訓,于一年后成功進入英屬警署,遠派離島工作。那時他還不叫馮慶,他本名叫馮志奇。因為一場烏龍,馮志奇在當年遇見提拔自己的上司,一步步開始攀升,開始接觸到警務司的上層。當時正巧時機得當,他得到一個進入三合會做臥底的機會,而馮志奇自愿請纓。 關于多年前警務司的臥底,雖不如現在更為系統,審核標準也更為嚴格,但也算件大事,并非人人都有這個本事。除去需具備剛正不阿的本性,還需有堅定不移的、于任何時候都不動搖的信念,還要有超常的本領,能夠直面所有壓力與緊急情況的判斷力。不難想象,馮志奇年紀輕輕,絕當得起出類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