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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換了個新的先生。這人滿口仁義道德,很像段無痕小時候見過的世家伯父。談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針砭時弊,大罵段無痕身邊一群人全是諂媚走狗。段無痕拔劍出鞘,還用劍尖指著先生的脖頸,請他再說一遍。先生只敢說:“諂、諂……”媚字還沒講出來,段無痕說 :“割出血了”。 實則沒有。段無痕撒了謊。他閑得發悶,竟也會撒謊騙人。 先生沒逃,只是尿了。 段無痕嫌屋子臟,換了一個房間。傍晚,他猜測那人已經將他的惡行上報給了父親。然而,父親沒來,來的只有段家長老。 長老們說他行事過于孤傲驕縱,上不懂尊師重道,下不懂憐恤百姓,恐其亂德,問他知不知錯?他說:“不知,還請前輩明示?!?/br> 長老們又說了一遍,再問他知不知? 他還說:“不知,請前輩明示?!?/br> 如此反復七八遍,段無痕仍有耐性,長老們已經急了,干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鐵的鏈子將他捆住,命他靜思己過。什么時候知錯,什么時候放開他。 長老說:“我們對外宣稱,一早便將你捆住。拖到今日才動手,已是厚待?!?/br> 段無痕被關了許多天的禁閉,本以為該是個頭了,哪里想到自己不僅不能出門,反而被長老用千年玄鐵鎖緊。在涼州段家,這種法子,只用來對付地牢里的魔教惡徒。而他自問清白,一時憤然,直說:“你們對外撒謊,竟不算有錯?” 長老沒應。 他們都走了。 段無痕自恃武功高強,但他掙不斷千年玄鐵。他臂肘使力,用盡生平絕學,鎖鏈越來越緊,纏得他胸骨悶痛。侍衛每天來送飯,還要親手喂給他吃,這對心氣高于山頂的段無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 趙邦杰來送飯的那一天,段無痕正閉著雙眼,參悟武學。趙邦杰顫聲喊他:“少主?”他方才睜開眼睛:“怎么是你?” 趙邦杰坐到他身邊,想幫他解開千年玄鐵。趙邦杰脫了外衣,胸前纏緊三條紗布,手掌使勁時隱隱有紅色的血跡從他傷口處滲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揮之不盡的血腥味。 段無痕退到墻角,雙手靠墻,不再讓趙邦杰幫忙,還問他:“你的傷?” 趙邦杰忙用衣服去擋:“沒事?!?/br> 段無痕一腳踩在他鞋上,卻沒用力:“我問你,誰傷了你?” 趙邦杰垂首,齒間緊咬,擠出一個名字:“譚百清?!?/br> 段無痕的問題和狄安一樣:“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這短短五個字,已讓趙邦杰恍惚了一個瞬息。他明知段無痕并非那個意思。他只好端來飯盒,拾起筷子。他的雙手常年用來握劍,長滿粗繭,實在不會伺候人,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段無痕又開了口:“你為什么每個問題都要讓我重復兩遍?” 趙邦杰有些結巴:“譚百清知道……知道我是段家的人?!?/br> 段無痕沉默片刻,才說:“你的紗布該換了?!?/br> 趙邦杰忙說:“我來是想稟告少主。沈大夫的師父昨日來了應天府,就在府上,遭了兇手割頭。那位師父如今被安置在一座老棺中,不日便要火化下葬。魔教歹徒罪無可恕,殘殺我段家義勇之士,我等必將血仇血報。但,衛大夫……平白被折斷一手一腿,今后也是個廢人?!?/br> 他這番話說完,沒有一絲回應。 這座屋子布置整潔,屋內陳設一應俱全,帳幔是茶色絲錦,花瓶是官窯產的七彩瓷,一眼望去富麗堂皇。段無痕坐在地上,踢響一張桌子,花瓶掉地,摔得粉碎。 “我想查熹莽村一案,讓衛凌風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廢了,師父死了,”段無痕忽然說,“譚百清從未顧忌過我?!?/br> “少主?!壁w邦杰伸手扶他。 段無痕又問:“楚開容在哪?” 趙邦杰實話實說:“他是各門各派的座上賓。這幾日,他去了應天府的花街柳巷,為花魁們……捧場?!?/br> 段無痕冷言冷語道:“果然還是個廢物?!?/br> “是的,色鬼?!壁w邦杰附和。 段無痕不再提“楚開容”三個字。他沒吃一口飯,只讓趙邦杰先退下。趙邦杰走出這間屋子,腦袋里裝不下任何事,只想盡快找到千年玄鐵鎖鏈的鑰匙。他四處詢問平日里交好的劍客,大家對這個問題都是避之不及,只有狄安回答了他:“鑰匙在長老手里……長老發現你偷東西,會把你逐出段家?!?/br> 趙邦杰對著爐子煮完一副藥,腦殼仍然燒漲。就好像,他把一鍋滾沸的藥汁直接倒進了腦袋里,澆得自己燒焚似火。這時,他猛地想起譚百清的一句話。譚百清曾對他說:你一個涼州河上的纖夫嫖過暗娼生下來的小雜種,茍活到今日,便該知足了吧? 譚百清的本意是要羞辱他。 奇怪的是,此刻想來,趙邦杰非但不覺得羞辱,反而無懼無畏了。他一介卑微下賤的暗娼之子,生就一副粗鄙骯臟之軀,若論出身,連衛凌風都比不上。他何必介意自己會不會被逐出家門? 當他想通,他就用令牌進了西院,避開守衛后,翻入了長老的房間。 西院是他們戒備最森嚴的地方。趙邦杰不敢久留。他找到了好幾把鑰匙,全部揣進口袋。離開時,他的身影從房頂閃過,因為負傷在身,他的輕功遠不及之前快,守衛們發現了他。一道道劍影朝他攻來,他以為自己會當場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