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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沈孟虞和蕭悅討論的是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方小賊并不關心,也沒興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當和尚念經,不聽不聽。 . 沈孟虞丑時末刻起身,卯時五刻入宮城,辰時至東宮,一直要教導太子到午時才算完事。 方祈浪跡江湖慣了,不適應這樣的作息,先前他雖在馬車中又睡了一覺,然而此時百無聊賴地在這暖閣中跪著,他的上下眼皮沒撐開多久,又開始互相打架,腦袋也在不知不覺間垂落到胸口,一顛一顛地追著姜太公釣魚神游。 沈孟虞一邊就利善之辯與蕭悅討論,一邊悄悄分出一縷神思,注意方祈的動作。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湯潤喉,余光瞟見方祈這般模樣,心中好笑,遂在解答完蕭悅的一個問題后順便討了個恩典,允許方祈站起來,立在旁邊侍候。 蕭悅聽沈孟虞提起方祈,下意識地也向地上看了一眼,在看到那膽大包天的少年旁若無人地打瞌睡時皺了皺眉,沒有立刻回復,而是帶著些試探的意味打聽起方祈的來歷。 蕭悅道:“這書童可是少傅您家中的親眷?少傅這般照顧他,可是想讓他在這朝中謀得一官半職?可需要我幫襯一二?” 小太子雖然盡可能地藏起心中那一絲嫉妒,然而少年人心思單純,這一點變化,又哪里逃得過沈孟虞洞若觀火的一雙眼。 “殿下多慮了,”沈孟虞笑著搖搖頭,面不改色地在太子面前扯謊,“這小書童是我昨日街邊撿到的一個小乞丐,窮困潦倒,父母雙亡,我看他可憐,就給了他幾口飯吃。他心地良善,一心要回報這一飯之恩,我拗不過他,又見他還算伶俐,索性讓他跟在身邊。今次帶他入宮,也是想讓他長長見識,如有冒犯,還望殿下海涵?!?/br> “乞丐……孤兒……沒想到煌煌帝京之中,還有這樣饑寒交迫的百姓?!鄙蛎嫌萁忉尩煤锨楹侠?,蕭悅自是信他。 他心性柔善,此時聽聞方祈身世可憐,什么妒忌之心也都被同情蓋過,直接轉頭吩咐身后研墨的內侍:“不必讓他侍候了,松煙,你先帶少傅的書童去偏殿休息吧,再拿兩樣糕點給他?!?/br> 交代完內侍,他頓了頓,又由衷感向沈孟虞感嘆道:“少傅/高義,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大平治下萬民飽暖,無饑無殍?!?/br> “殿下心懷仁義,臣也盼著那一日到來,”沈孟虞深知蕭悅個性,聞言欣然,也沒有推拒他的善意,而是直接順著蕭悅的話繼續問下去,“殿下既覺得盜跖逐利也是天性,那為何又應壓制其天性呢?要知,盜跖雖暴,然九千附者亦衣食足暖,生計無憂,大而化之,此道亦可以治國耶?” 蕭悅搖頭:“非也,盜跖逐利,所謀唯眼前方寸、蠅頭微末之利;圣人求善,所謀卻是兼濟天下、萬代不休之善。天性本心,向善者利惠路人,向惡者貪得忘親,若無約束……” 方祈被東宮內侍喚醒時,還有些發愣,他迷迷瞪瞪地看了沈孟虞一眼,見他和蕭悅似乎還保持著他瞌睡前高談闊論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也只得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跟在內侍身后去偏殿等候。 沈孟虞在東宮講解完今日的課業,又被蕭悅硬拉著留下來用了一頓午膳,方才得以請辭。 他踏出暖閣,還沒有來得及向旁邊的內侍打探方祈的下落,卻見殿前臺階下的一棵梧桐樹邊,烏壓壓地擠著一群東宮下人,而方祈正被這群下人圍在中間,比旁人都高上一頭,一眼望去,倒有幾分鶴立雞群的意思。 那棵梧桐樹下,不是東宮專門用來冰鎮瓜果的水井嗎? 沈孟虞疑惑了一瞬,但他很快意識到,方祈大概是站在水井的井欄上,方才顯得如此高挑。 方祈口中吐沫橫飛,臉上眉飛色舞,遠遠望去,倒與那街頭巷尾撿個石墩就能滿嘴跑馬的說書人形容仿佛。 沈孟虞眼尖,他掃了一眼方祈身邊圍著的宮人,見他們臉上都是一副聚精會神、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驚訝之余不由得有些好奇。 他沒有出聲呼喚,而是拾級向下,放輕了手腳踱步過去,也立在人群后頭,想要聽聽方祈是如何舌燦蓮花的。 然而他才堪堪站定,耳中卻忽然聽到方祈口若懸河說著的,卻是他今日才在暖閣里與蕭悅談到過的盜跖故事。 方祈不通文墨,更不曾讀過經典,然而此刻他口中描述的盜跖生平,卻意外得活靈活現。 尤其是那一段對盜跖容貌的描述,更是與莊子雜篇中的記錄分毫不差,甚至還在最后大肆褒揚,引得那一群自小入宮、已多年未接觸過宮外人事的內侍們向往不已。 “……那盜跖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人中龍也。你們想想,這樣一個美男子不做名臣,不做佞幸,偏偏要去做這惡名在外的盜賊,這得是有多么宏大的志向和多么堅韌的決心??!” “天下有幾人能像他一樣拋棄美譽,反其道而行,只為求真的?這可是天地間一等一的自在人物,比那些個偽君子可有骨氣多了!我好想成為……” 方祈手舞足蹈,越說越激動,只差一點就將沈孟虞好不容易為他編出的可憐身世丟得一干二凈,暴露出藏在書童身份下那個胸懷大志的小賊來。 然而他才將心中憧憬吐露出幾個字,卻忽然聽見人群外傳來一聲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