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閱讀_44
她耷拉著嘴角不說話,等太監都退出去了才道:“我去看陸潤,他和我說了挺多話,有件事我得告訴您,豫親王那兒咱們不能反,還得捧著他?!?/br> 述明夾了一口攪瓜,吊在嘴角問:“為什么呀?” 她起身上門外看了看,回來壓著嗓子說:“萬歲爺得了癆瘵,瞧著前景兒不好,咱們得為自己打算?!?/br> 述明啊了聲,“這……這……” 吃驚實在不小,有些事兒當真人算不如天算,老虎好歹發了威,誰知死期也到了。 頌銀喝著湯,眼淚往下直淌,“阿瑪,咱們失策,坑了三兒了?!?/br> 述明坐在那里像根蔫了的絲瓜,看上去是空心的。萎頓半晌才道:“命啊,誰也別怨。那會兒選人進宮,她自告奮勇,這回英雄失手,巴圖魯是當不成了,將來掙個太妃吧!” 賠了夫人又折兵,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父女倆對坐著長吁短嘆,頌銀下半晌什么都沒干,盡忙著做香囊了。給阿瑪和自己各做一個,又給容實預備一個,好容易盼到了下值,阿瑪說:“你,想法兒進豫王府,見一見六爺。既然皇上眼瞧著油盡燈枯,咱們日后還是得投靠他。朝廷里起了風浪,他未必不知道,咱們表個忠心,就算馬屁有點晚,他心里受用,將來不至于難為咱們?!?/br> 頌銀有點怕,“怎么讓我去呢,這會子朝廷沒人盯著豫王府?要是讓皇上知道,他趁著還能喘氣兒,不法辦了咱們才怪?!?/br> 述明眼兒一瞪,“你傻???什么時候了,你還轉不過彎來?還有容實那兒,你得和他通個氣兒。他死心眼子,你開解開解他,不能讓他一猛子扎下去了。往后怎么樣請他自己斟酌,要還想活命,手松點兒,別和豫親王過不去,先打好了根基是正經?!?/br> 頌銀大嘆一口氣,他也是蒙在鼓里,早上還說仗著升了官,打算和豫親王掐呢,誰知不到四個時辰又是一番大逆轉。什么都可以有轉機,唯獨身子垮了,就再也沒有翻本的機會了?;实壅媸悄鑳簤?,要沒有陸潤告密,他們這一群人就高高興興陪著他玩兒命了。給容實升官,讓他大權在握和豫親王對著干,等時候到了他兩眼一閉當他的大行皇帝去了,剩下你們的死活不和他相干,有這份算計,早干嘛不對付豫親王呢? 官場上的人要善于見風使舵,一看局勢不對趕緊轉向,雖然有點兒市儈,卻也是不以己而為之。她抓著那個香囊猶豫,不知道容實聽了是什么想法。讓他投奔豫親王,他最后能答應嗎? 好歹等到戌時,這時候官員們都準備出宮了,下值之前一段時間是最散漫的,頌銀趁這當口出隆宗門去了侍衛處。侍衛處設在太和門,那個衙門她不常來,領侍衛內大臣不單容實一個,同銜的有六位,底下還有內大臣、散秩大臣,品階個個比她高,都是貴胄里頭的貴胄。侍衛處和內務府平時交集不多,別說那些當官的,就是下面的一、二等侍衛,太監見了他們都得自稱奴才,到了那里就是到了貴人窩兒了,她進門甚至有點畏縮。 容實聽了造辦處太監的傳話,果真在值房里等她,她是宮里唯一授了銜兒的女官,十七八歲的年紀,物以稀為貴,進了門官員們都和她搭訕。容實要娶她了,那股得意勁兒了不得,唯恐大伙兒不知道,早就宣揚得眾人皆知了。 他站在門前看她和人說話,一字一句的,溫和有禮,心里升起一股子難以自抑的自豪感。等她來了,忙迎進屋,笑道:“早上才見的,這會子又想我了?” 頌銀剜了他一眼,值房里其他人見狀也識相,都借故讓開了。 她取出香囊給他佩在腰帶上,仔細翻到了陽面,切切叮囑他,“不能離身,進宮必要帶著它,記住了?” 他嗯了聲,低頭看,挺簡單一個揪兒,實在沒什么美感可言,便笑話她,“這是什么樣式?怎么從來沒見過?” 頌銀訕訕道:“我趕著做了三個,先湊合兩天,等我得了閑再好好繡花樣?!?/br> 他一聽挑了眉頭,“你做三個干什么?我一個,陸潤一個,燕六一個?” 她拿他沒辦法,“你想什么呢!”自己解了檳榔袋給他看,“這兒一個,還有一個在我阿瑪那里?!?/br> 他不太明白了,她這么神神叨叨是頭一回,隱約出什么事了吧?他拉了她往后,到院里的箭亭旁問她:“你預備這個干什么?” 頌銀緊緊抓住他的手說:“我從陸潤那兒得了個消息,皇上身上不好,恐怕日子不多了,你要早做打算。這香囊里裝了安息香,是用來防瘵蟲的,萬一要招你覲見,你帶著我放心?!彼瞿樋此?,“二哥,咱們怎么這么艱難呢,原以為能有盼頭,結果……” 容實回不過神來,升官的喜悅還沒有散,結果一個大浪打過來,把他打得暈頭轉向。他定了定神問她:“陸潤的消息準不準?” “他是日夜伴駕的,錯不了。我料著是因為我昨兒救了他,他為了還我這個情才告訴我的?;噬夏抢锊辉S透露,自己知道病勢,連太醫都不傳,只管讓宮里人煎藥。要不是太后這回尋陸潤的晦氣,這事兒會一直隱瞞下去,直到瞞不住了為止?!彼窟M他的懷里,惶然道,“咱們往后怎么辦?” 他收緊手臂攬住她,吻吻她的額頭說:“別怕,靠山山倒,靠海海干,只有靠自己。真到了這個地步,我只有想法子除掉他?!?/br> 頌銀駭然,“你是說……” 他點頭,“趁皇上健在,還活動得開。等到龍御歸天了,一切都晚了?!?/br> “不成?!彼壑氖直壅f,“我不許你這么干,他那么精明人兒,光是跟前戈什哈就有二三十,上哪兒都是一大幫子人前呼后擁著,你別冒這個險。其實你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 容實齜了牙,“他要搶我媳婦兒,都鬧了兩回了,還沒有深仇大恨?我要不吭聲,你就是他的了。萬一他御極,還有我喘氣的地兒嗎?”他抓著拳頭說,“我豁出去破罐子破摔,先下手為強?!?/br> “別撒癔癥了,就為一個女人要鬧得你死我活?”她嘆了口氣安撫他,“就你那股唯恐天下人不知的勁兒,都知道咱們是一對了。他要是登基,皇帝搶臣子老婆,他還要臉呢?!?/br> “萬一他不要臉呢?” 她給問住了,慢慢松開手,凝目看他,“那就是咱們沒緣分。橫豎你不許輕舉妄動,這不是小事兒,家里那么多條命,是好玩的嗎?”她環顧四周,見沒人才又道,“領侍衛內大臣不是你一個,你活泛點兒,有什么推給別人干,千萬別出頭?!?/br> 皇權之下哪里還有他們這些為臣的活路,殺不得也得罪不得,實在窩囊死人。他說:“真到了那天,大不了辭官回江南?!笨伤睦镆裁靼?,哪那么容易!落到情敵手里,擠兌也擠兌死你。他和頌銀的這場愛情平順而溫情,所有的阻力都來自豫親王。一旦這最大的障礙稱帝,以后的路怎么走?除了放棄別無他法了嗎? 她重又圈住他腰,埋在他懷里說:“那我也辭官,我跟你去江南,做你的少奶奶?!?/br> 他笑起來,“真話?不許撒謊?!?/br> 她堅定地嗯了聲,“我不撒謊,就跟著你走。你到江南我就到江南,你做買賣,我給你打算盤?!?/br> “那還了得,大材小用了,讓皇上的內大總管給我做帳房?”他笑了笑,慢慢沉寂下來,挑起她一簇頭發在指尖捻著,喃喃道,“惟愿皇上時日再多些,至少等到郭貴人的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也許還有緩?!?/br> 有什么緩呢?把一個襁褓里的孩子立為儲君嗎?滿朝文武誰能賓服?到時候找顧命大臣,六爺要是被繳了兵權圈禁起來,也許還有文章可做。如果沒有,是不是他當皇帝,又有什么差別? 頌銀現在擔心的就是容實把他得罪得太過了,如果單只是為她,她覺得應當沒那么嚴重,畢竟六爺并不認真喜歡她,他只是想借佟家的手扼住皇帝的咽喉。等他龍飛御極了,佟家沒有了利用價值,到時候她的婚嫁自然就和他無關了。 她存著僥幸心理寬慰自己,也寬慰他。他的心思比她重,就算累官到這個品階,他心里最看重的還是柴米油鹽。他不是個有抱負的人,當廚子有人吃,當木匠有人陪,就這么簡單。他是用心對頌銀的,如果心愛的人被搶走,那么是個男人都不能接受。君臣之間有了芥蒂,要和睦相處是不能夠了,當著別人的官,早晚被人以各種借口收拾了。 頌銀自己有盤算,她阿瑪讓她去見豫親王,也好。趁機先表明立場,為自己和容實爭取機會。有些話該說就說,不能再藏著掖著了?;实鄄凰?,容家的地位沒人能動搖;江山易主,保和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還有他們父子的份嗎? “事到如今,我覺得咱們應該賭一賭?!彼f,“索性立功吧,如果他用得上咱們,咱們盡量替他辦了,他登極之后也許就不會和咱們過不去了?!?/br> 他聽后一哂,“殺功臣的皇帝不是沒有,他要真那么講情義,還對皇上步步緊逼?” 這話也是,一個對手足都不留情的人,你指望他對誰仁慈? 這件事一時半會兒商量不出頭緒來,情況瞬息萬變,只能見機行事。頌銀不便在這里久留,切切叮囑他幾句就得離開。趁著還未下鑰離宮,回家喬裝打扮一番,扮成了個送蔬果的仆從,挑著擔子直奔豫親王府。 ☆、第45章 捉蟲 豫王府她來過一回,門房未必認得她,府里的管事對她是有印象的。 天擦黑了,她戴個草帽進了阿斯門,哈哈珠子引她往后面伙房去,她沒理睬,撂下擔子叫人把筐里東西搬走,轉身問:“王爺在哪兒?” 門房有些吃驚,哪兒來的野泥腳桿子,進門直剌剌要見王爺。聲氣兒便不大好,“睜大眼睛瞧瞧這是哪兒,王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她摘了帽子,露出頭臉來,“請代我傳話,佟佳頌銀有事面稟王爺?!?/br> 她的名頭現在算是很響的了,拜官也有大半年,四九城里大概沒人不知道佟家有個做官的閨女。 門房唬了一跳,一疊聲說對不住,“奴才瞎了狗眼,一下子沒認出小佟大人來,您千萬別見怪。您稍待,這就打發人上里頭給王爺傳話,您坐吧,歇歇腿兒?!?/br> 她沒心思坐,只想趕緊辦完了事好離開這里。白天來惹人注目,夜里來又覺得不方便。說實話豫親王人品真不怎么樣,和他單獨相處她也有些懼怕??杉热坏搅诉@里,再提心吊膽也得裝得鎮定。她負手向北看,離大婚只有五六天工夫了,該張羅的都已經張羅起來,檐下的彩畫是新描的,門窗上的菱花重上了紅漆,這大宅邸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來。 哈哈珠子跑得飛快,到跟前打了個千兒,“王爺在書房呢,請小佟大人隨奴才來?!?/br> 頌銀跟著過去,豫親王的書房有好幾處,二進、三進和花園都安排了地方。這回是在花園,上回釣魚的池子以北有個獨立的水榭,翹腳飛檐的,看形制有點像圓明園的遠秀山房。所以這人的野心是無處不在的,什么都仿著帝王別業來,也真不怕人彈劾。 哈哈珠子挑燈照亮甬道,要上臺階時把燈籠垂得低低的,請她小心腳下。頌銀抬頭看,水榭前的氣死風蒙著水紅的綢子,燈火搖曳,照亮湖中的倒影,仿佛某個山野孤寺沐浴在斜陽里,有種詭譎而艷情的味道。 她跟過去,上了迂回的廊子,將到門前時高聲通傳,“主子,奴才頌銀求見?!?/br> 一個人影逐漸移過來,起先是模糊的一團,慢慢凝結,有修長的輪廓,束著端正的發冠。把門開開,夜風灌進書房,吹得他兩袖鼓脹,有一瞬她以為他會被帶飛,飛到九霄云外去。他沒什么笑模樣,輕飄飄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話,讓到一旁。頌銀行了個禮,心里雖然打鼓,還是進去了。他踅身,反手關上了門。 “夜奔?”他上下打量她,穿著下人的一裹圓,她是個小姐,卻從來不嬌滴滴,大事上豪爽得像個爺們兒,佟家真是出妖怪了。他微偏過頭,留了個自認為最好看的側臉給她,“來見我犯得著這樣打扮?是怕容實誤會?還是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頌銀沒怎么看他,光盯著自己的腳尖了,說不是,“我是受我阿瑪的令兒,來給主子通風報信的?!?/br> 他挑起眉,哦了一聲,“通什么風?報什么信?” 頌銀把路上編好的話又復述了一遍,“您知道陸潤受老佛爺責罰的事兒嗎?皇上因此惱了,不叫眾王爺隨意出入慈寧宮,昨兒宣了內閣大臣,命他們收集主子罪狀,打算擬本上奏,好借機處置您。我阿瑪得了消息,連夜派我來給主子提個醒兒,請主子留神。萬歲爺要是下定了決心,恐怕對主子不利,主子當早做準備,以防不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