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閱讀_11
內右門外就是乾清宮天街,轉角是軍機處,軍機值房里的人還在忙,窗戶隱隱透出光來。這兒是紫禁城中樞,侍衛上夜走得勤,她剛要入隆宗門,從后右門出來一隊禁軍,打頭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實。 她咦了聲,“今兒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壽辰嗎,您不換班?” 容實不咸不淡地應她,“您不也當值嗎,請您您不來?!?/br> 一見面又要抬杠,她隨口唔了聲,“差事要緊?!边@也不是閑聊的時候,她肅了肅,算是打過招呼了。踅身要入門禁,他掏出個小包兒遞給她,什么話也沒交代,昂首闊步往天街那頭去了。 頌銀低頭看,手絹里面包著油紙,再打開,原來是兩塊刻著大紅壽字的糕點。她有點莫名,和容實一向不對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還習慣點兒,忽然給她送吃食,真是邪門兒了。 她轉頭眺望,已經到了侍衛換班的時辰,他是侍衛統領,二更起五更止,管著乾清門南北這一大片。距離得遠,隱約看見他舉手指派,心說這人正經起來也還能瞧。畢竟得了人家的東西,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對他也不覺得有多討厭了。 不過那兩塊糕,她到最后也沒敢吃?;厝ズ蠖⒅戳税胩?,怕他下巴豆。內務府最忌諱出耗子,養了五六只貓。其實都是野貓,不知從哪兒來的,竄進了大院里,頌銀就養著它們。每天早上喂它們點兒飯,請它們留下抓耗子。今早喂了糯米糕,喂過之后那幾只貓都積了食,一整天再沒吃下東西,所以她有必要懷疑容實又使壞了。 忙過一陣,到了午飯前后。出門看,外面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天是灰蒙蒙的,檐下垂掛的竹簾在雨水里前后輕擺,她掖袖站了會兒,水氣撲面,直往領口鉆。她抬手撫撫后脖子,來了個佐領回事,說太后萬壽燒制的瓷器出窯了,御窯廠的人送樣品進宮,請小總管移步看看去。 于是到了造辦處圍房,長案上攤著各色種類的新物件,從筷架到蓋碗,放眼看去黃澄澄一片。她挑了個五蝠捧壽紋的高足碗看,質地細膩,釉彩瑩潤,彈指一聽,聲音又脆又亮。她點頭贊許,“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顏色鮮亮,胎也薄。就以這個為準,燒夠量,不許有偏差。廣泰多往御窯跑兩趟,哪里不妥了再回內務府,這是太后大壽的御貢,千萬馬虎不得?!?/br> 造辦處太監齊聲應嗻,她又巡視了一圈,沒什么可交代的了,方轉身出了角門。 一個人撐著傘走在慈寧宮花園夾道里,雨點子落下來,在傘面上投下沙沙的輕響。夾道里的青石板因來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層水色,表面能反出光來。官靴踩上去,倒像踩進了水洼里似的,以為會濕了鞋底,其實并沒有。 頌銀不太喜歡下雨,她就愛大好晴天,逢著下雨難免有些心煩,也是當值的關系,雨天施展不開手腳,比較耽誤事。她走得很快,臨近攬勝門的時候回想起昨天,心里還有些發毛。到了門前不自覺往花園里看看,草木蔥翠,一派寧靜,什么事都沒用。她吁了口氣,匆匆穿過南天門,甫一邁出來就撞上個人,抬頭一看魂飛魄散,正是豫親王。 她嚇得胸口發疼,心里琢磨完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昨天的事敗露了,他還是來了。她得強裝鎮定,笑了笑說:“真巧,遇見六爺了?!?/br> 他說:“不巧,我特意在這兒等你?!?/br> 她啊了聲,一味的裝糊涂,“我才剛到造辦處看貢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兒?” 他的臉上沒什么變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點事兒,進內務府說話吧!”沒等她應答,自己打著傘往前去了。 頌銀在后面直咧嘴,知道這回大事不妙。她阿瑪昨兒喝多了,今天沒來,沒人給她撐腰。不過內務府人多,料他不敢怎么樣的。她兀自盤算,橫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承認。捉賊還拿贓呢,他沒當場逮住她,憑什么一口咬定她在場? 到底在官場上混跡了兩年多,日子不是白過的。到了危難的時候學會打太極,錯不到哪里去的。她趕上前,殷勤引路,衙門里的人見了王爺都掃袖打千兒。他到檐下卻站住了腳,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里去?!?/br> 大值房里有筆帖式和內府佐領,人多眼雜。頌銀本想請他到這里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發話,她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夾道里,是個相對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單間兒,堆滿了賬冊題本。她請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張羅巾櫛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聽他訓話。 豫親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并不著急問她,手里托著茶盞,杯蓋嘩嘩地刮茶葉,鈍刀子割rou似的。 暴風雨前的寧靜很令人憂懼,因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驟然發作。頌銀絞著兩手,感覺無處安放她的惶恐,這位王爺這么厲害,面對他居然比面對皇上還要令人緊張??蛇@樣被動不是辦法,她努力鎮定下來,輕聲道:“六爺有事吩咐,奴才聽爺的示下?!?/br> 他手里的杯子盤弄了半天,最后也沒喝一口茶。擱下茶盞,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皺,似乎拍不平,眉頭又蹙了起來。 頌銀咽了口唾沫,遲疑著替他抻了兩下,“要不您稍待,我叫人送熨斗進來,熨一熨就好的?!?/br> 他抬起眼,一雙眼睛深不見底,“你以為我找你,就是為了熨衣裳?” 她噎了一下,“奴才愚鈍,請六爺明示?!?/br> 他別過臉一笑,那種笑是邪性的,充滿了威脅的味道,“跟我裝糊涂?!彼c了點頭,“述明的教養不錯,教出個會和主子打馬虎眼的好閨女?!?/br> 頌銀愈發呵下了腰,“奴才對六爺不敢使心眼兒,六爺來找我,我實在不知是為什么。若我哪兒做得不對,請六爺狠狠教訓我?!?/br> 她是打定了主意敷衍的,他來前就預料到了。內務府出身的都是油子,她也不例外。 豫親王站起身,緩步踱到了門前,外面雨勢還是照舊,不大不小淅淅瀝瀝的。他負手看,最近的人也離了有七八丈遠,不怕有人聽墻根兒。他回頭看她,“昨兒午后,你在什么地方?” 她支吾搪塞,“吃完飯,小睡了一會兒?!?/br> “睡在哪里?”他問,等了她半天,她不答,他調開了視線,“聽說慈寧宮花園有一角是你的地盤,你天天上那兒小憩,石頭都叫你睡出坑來了?!?/br> 她詫然抬起眼,“那石頭本來就長得那樣,不是我睡出來的……”猛地意識到自己被他繞進去了,愣了一下,很快又道,“奴才是貪清靜,有時候上那兒避世,但也不是天天去的。昨天湖北蠶桑局有一百匹織金彩緞運抵京城,其中挑出三匹殘次不堪用的,發還原地著令補織,我盡忙這個了,沒時間午睡?!?/br> “真的?”他看著她,目光犀利能洞穿人心。 頌銀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垂首說是。他當然不會相信,只聽他的嗓音愈發冷,有了盤詰的味道,“我問過當值的太監,說看著你進去的,你眼下說沒去過,是你蒙我,還是小太監撒謊?” 頌銀知道一味的退縮勢必被他逼得無路可走,與其這樣,還不如以退為進。她緩緩吸了口氣,“進是進過,但沒耽擱多久就出來了。只因上半晌司禮監回話,說咸若館毗廬帽上的金漆有脫落,要著人重新填色。奴才是去看看損毀情況,如果有必要大修,需呈報皇上,請皇上定奪?!彼χ?,彎彎的一雙眼望向他,“六爺怎么這么關心奴才呢?要問話,不必和守門太監打聽,傳我過去就是了?!?/br> 他倒被她反將一軍,還隱隱品咂出了調戲的味道。他沉著臉打量她,也不動怒,只是皺眉,“佟頌銀,你知道糊弄主子是什么罪過嗎?別說什么佟家奉太/祖遺旨世代統管內務府,你犯了錯,我照樣開發你!” 頌銀知道他惱羞成怒了,他和馮壽山的預謀是無法說出口的,于是就逼她主動認罪,當她傻么? 她靜靜站著,還是俯首帖耳的樣子,可心里有些得意,總算不落下乘,“昨兒六爺也在園子里?” 離風暴中心越來越近,她想瞧瞧這位主子怎么應對,如果料得不差,兜個圈子說不定就散了??伤洛e了,他毫不避諱,直言問她,“儲秀宮禧貴人買通守喜太醫開催生藥,這事你知不知情?” 頌銀大吃一驚,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們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了,除了合作就是向皇帝投誠,和他死磕到底。但政治是難以預測的,還有一種可能不能忽視,皇帝在無子的情況下,也許不得不容忍豫親王。那么她和他的決裂就會變得毫無價值,最后說不定會成為皇帝求和的籌碼,重新送到豫親王手上任他屠戮。為什么她阿瑪要兩邊巴結著,就是這個原因。想透徹了,才發現又進了死胡同,她除了討好這位旗主,別無選擇。 她垮下肩,搖了搖頭,“我不知情,前幾天上儲秀宮請過一回安,后來我就沒再去過東西六宮?!?/br> 他沉默下來,略待片刻才又道:“你是我旗下人,我也不瞞你。禧貴人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平安落地。原本是要通過馮壽山調度收生姥姥的,現在既然和你開誠布公了,那正好,借著你內務府的勢力,替我把這件事辦成?!?/br> 他說這種死生存亡的大事,居然像談論吃穿一樣尋常。她驚愕地望著他,“六爺的意思是……” 他輕輕牽了牽唇角,“你是聰明人,用得著說得那么透徹么?吩咐你的事,漂漂亮亮辦成了,你還是爺的好旗奴,將來仍舊重用你?!毖粤T一頓,上下打量她,走近兩步,低聲道,“我常想,好好的女孩兒當什么官,做個主子奶奶不好么?” 頌銀被他欺到了墻角,心頭一陣發慌。他衣裳上熏的是甘松,那是種干爽微甜的味道,很獨特,靠近了直往腦子里鉆。香味是可心的,但她不太喜歡現在這個局面,這算什么?好歹男女有別,她當著男人的差,也不能真把她當男人看了。 她想說話,請他讓開一點,別當著她的光,可惜沒有勇氣,最終只能和他胸口的團龍大眼瞪小眼。 他低頭審視,她鼓著兩邊腮幫子,有時候并不那么精明,他就開始懷疑這回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不過這張臉長得確實不錯,從四年前頭一次見到她起就一直是這個印象。他的語調有點漫不經心,又存著逗弄的心思,“瞧你這回的手段吧,要是能辦得天衣無縫,將來就算不在內務府當差,給你個位分,也不是不可行?!?/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章 給她個位分,這可不是隨便能說的,頌銀雖然有些尷尬,但從他的話里還是品出了他的野心。他終究是有稱帝的打算,其實也不在意料之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時,誰能不受權力的誘惑?她沒有被他不加掩飾的欲望震驚,令她無措的還是他的話。什么叫給個位分?他登極,廣納后宮時,從若干世婦等級里賞她一個稱號,讓她做小老婆,這就是位分。 好好的,怎么說起這個來了呢,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因為她為他出力,干了回缺德事,這是作為對她的獎勵?這獎勵實在太讓人不堪了,不要也罷。 她抬眼看他,養尊處優的王爺,處處顯露出高人一等的尊榮和氣勢。他的長相是無可挑剔的,但頌銀的志向并不在后宮。她整天經辦著宮里的事物,看到了太多的悲凄和不幸。就像昨晚郭常在的侍寢,和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同房,被太監像扛草垛子似的扛上龍床,換做她來經歷這一切,她覺得難以想象。她羨慕的是她父母那樣的生活,阿瑪只娶一房太太,好也罷歹也罷,就兩個人過。她額涅算是比較幸運的女人,不像其他三個嬸子,總在為底下妾侍的作亂而煩惱。額涅唯一關心的就是院兒里哪棵樹結果子了,該摘了給哪家親戚送去。還有誰誰家的媳婦、姑奶奶生小子了,送賀禮、隨份子,一樣不能少。 所以她聽了豫親王的話,幾乎不加考慮就回絕了,“謝謝六爺抬舉,奴才出身微賤,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要替阿瑪守住這份差事,不辱沒了祖宗,就是我幾輩子修來的造化了?!?/br> 這么說她是瞧不上他,不稀罕做他的房里人?他原先不過是打趣,想作弄作弄她,沒想到她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真出乎他的預料。 他哂笑一聲,“情愿當奴才,不愿意做主子?” 她想了想,“也不是,誰不愿意登高枝呢,可我是閑不下來的命,讓我坐在那里聽風賞月,我會作病的。所以還是老老實實管著內務府吧,職務不同,一樣替主子賣命?!?/br> 他也不強逼,頷首說隨你。重新坐回圈椅里,白潔修長的十指交叉起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那件事……” 頌銀喘上一口氣,心里明白是勢在必行,皇上這么多年來一直無子,想必也有他推波助瀾的功效。她不知道阿瑪遇上這種情況會怎么料理,自己只求自保,不想參與進去。內務府太顯眼,一旦牽扯容易出事,所以得找個名頭更大的,好在前頭頂著。慈寧宮既然已經插手了,就沒有中途站干岸的道理。她斟酌再三,搓著步子到他面前,轉頭看一眼外面,確定沒人才道:“后宮的事兒,出了岔子自然交到內務府手上。六爺的令我不敢不聽,可萬一我栽進去,就沒人來善后了。奴才的意思是原本怎么打算的,還照計劃的來,我心中有數,就算有紕漏,也能不著痕跡地掩過去……再說嬪妃臨盆不單是收生姥姥在場,那些貼身伺候的嬤兒也都在,這事怕不好辦?!?/br> “要是好辦,還用得上你?我既然已經交代你了,接下來全在你,你打算托誰去辦,我一概不管?!彼Φ煤軆炑?,一雙眼睛光華萬千,然而那光華背后隱藏著殺戮,令人遍體生寒。他站了起來,“放膽兒去辦吧,我知道你的能耐,不會叫我失望?!?/br> 這算什么,什么叫放膽兒去辦,辦不好不得腦袋落地嗎?她支吾著,“六爺,這太難為我了,我不敢……” 他橫了她一眼,“不敢?是忌諱禧貴人在皇后宮里?那惠嬪自己當家呢,你去料理永和宮吧!” 這下子頌銀真驚出一身冷汗來,說到惠嬪,他沒有先動她,也算她運道高了。就像他說的那樣,儲秀宮出事,皇后難辭其咎,且怕兩位小主都有閃失,會引起皇上的懷疑。所以惠嬪傻乎乎的,反倒讓她逃過一劫了。她怕他真的改主意,只得盡量轉移話題,“六爺怎么知道禧貴人買通太醫催生的?這會兒方子開了沒有?禧貴人用沒用?” 他垂眼轉動拇指上的扳指,慢吞吞道:“我從哪兒得的消息你別過問,橫豎藥方開了,只等煎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