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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冬沉再回頭,只見那粗壯的樹干上有一處巨大的分支。樹皮焦黑糙硬,那一處卻意外地平滑。在年家的一片生靈涂炭中,那樹干上還有燕子做的窩。 墊在窩底的是草窠和軟枝,排的整整齊齊的泥土枝葉上,隱約辨出有一小塊疊的不齊的被衾。 姜冬沉忽然明白年卻升為什么怕冷,為什么要在做噩夢的時候把整個身子都蜷成一小團,為什么在入睡時總不自覺地靠向墻角擁抱自己。在把他拉過來以后,他就要整個人都攀上姜冬沉的身子。 是因為夢里太冷,所以懷里有溫熱的體溫,才能安心嗎? 那如今你在什么地方,一個人入睡的時候,會很冷嗎? 年家被滅之后,尉遲家為首的幾大家族在昔州開了一個盛大的慶功宴。各個家族協商著從中獲取利益,年家家府雖大,卻無人愿意要。大約是因為自己也知滅人滿門是太過殘忍。怕年家舊府生怨鬧鬼,生出不好對付的怨靈來。于是就商量著分了分經書典籍,法器靈物一類。然而說不妥的,還是白月光。 每每討論到此,免不了要大吵一番。白宿最懶得看他們這樣。不打招呼就提前離場。惹來幾位宗主不滿,背后評論道:“毛頭小子,輕薄淺陋?!?/br> 自然,是無人知道的。兩位年家上層主位,全死在他面前。 白宿沒有直接回白家,他先去了年家一趟,把年卻清房里的東西全帶走了。 整個年家,覆壓方圓幾里,他想要的,不過是那一個人罷了。 他得到了,似乎也沒得到。 回白家時諸多弟子站在門道兩邊迎接白宿回來,年家的破滅于他們中的部分人來說是仇恨的終結。而更多的人則在期望著他們盼望已久的新生活的開始。一群白衣弟子最后站著的,是黑衣服的年卻清。 無悲無喜,冷漠得近乎麻木。 待白宿走近的時候,仍是行很恭敬的禮,語氣不帶任何意味的調子,只一句:“白宗主恭喜?!?/br> 白宿最拿他沒辦法,伸手揮退了所有人,問年卻清道:“回屋嗎?” 年卻清不語,轉身像房間走去。 他們還是住在一起的,避無可避的朝夕相處,然后不約而同的沉默。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白宿想,他本以為脫離了年家會讓年卻清輕松一點,然后白宿好好地把他藏在自己這里,這樣共度余生,應該是很快樂的。 可是他不快樂。 走進屋,關上門,年卻清才向白宿道:“有什么事嗎?!?/br> 白宿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樣東西,感覺出那東西的形狀,年卻清皺了皺眉道:“你這是做什么?!?/br> 年卻清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家主印,向白宿道:“讓我當年宗主不成?” 白宿道:“宗主給我的,許是因為猜到你還活著,所以還是該把他交到年家人手里?!?/br> 年卻清反笑道:“白宗主真是仁慈?!憔褪沁@樣報仇的?” 白宿聽這稱呼,眉頭一皺:“你就別再嘲諷我了?!?/br> “嘲諷你?”年卻清笑了一聲,“我可不敢?!?/br> 白宿道:“卻清?!?/br> 年卻清不在諷言,垂著眼把玩手中的家主印。良久,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閉了閉眼道:“我伯父死了,是嗎?” 白宿心口驀地一堵,輕聲道:“……是?!?/br> “我父親,我母親,我兄長,我年家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個都沒留,是嗎?” 白宿默然,仿佛在無聲的掙扎,最終點了點頭。 年卻清卻笑了,一臉云淡風輕:“你緊張什么,我幸運的不行。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我還活著?!?/br> 白宿道:“那我呢?!?/br> 年卻清一怔。 這話里明明白白有兩層意思,一言白宿幼年成孤,二言則是針對年卻清那句話。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死了,那白宿呢。 年卻清看向白宿,喉結動了動,終還是道:“白宗主近日過于cao勞了。早些歇下吧?!?/br> 說著就退了兩步,走向床邊,伸手去平自己那邊的床鋪,舒展平坦之后,微一猶豫,還是繞床去那一邊,幫白宿也鋪好了。 一張偌大的床,年卻清卻只肯占最邊上的一點。 而且有時白宿一睜眼就是一整夜,想看年卻清什么時候肯翻過身來面向自己,可惜從來沒有過。 這一晚也一樣。 始終留給白宿一個后背,漆黑的影子投映在兩人中間的平坦被衾上,漆黑周圍是皎皎的月光。 在小時候——也并沒有很小,大約就在年卻清十二三歲的時候。他時常在夜半三更去敲尉遲宿的門,門開了以后就很不見外地往床上躺,向尉遲宿招招手道:“阿宿,我睡不著,過來聽你講故事?!?/br> 尉遲宿無奈的不行:“一個東郭先生和狼,幾百遍了,還聽?” 年卻清就笑了:“那比沒有強一點吧?!?/br> 睡不著是假的,東郭先生還沒被狼欺騙的時候,年卻升就坦然睡著了。 一張安靜的睡顏大喇喇擺在眼前,五官比現在還要稚嫩些,呼吸很有節奏,只是偶爾,會沒來由的重一下。 那時候尉遲宿也常常一整晚不合眼,不過心里沒那么多想法,只是因為床太小了,年卻清又特別能擠人,單純的因為怕被擠下床而睡不著罷了。 今晚也是月色尚好,年卻清的呼吸格外平靜,平靜得近乎聽不見響動。白宿沒來由的一陣緊張,心高高的懸起來,差點要爬起來看他還有沒有呼吸了。這時年卻清才短促地吸了口氣,很重的一下。接著又仿佛無意識地伸手向后抹了兩縷頭發。白宿的一顆心這才回落下來,不動聲色地躺了回去。